范穩《水乳大地》(19)大瘟疫

魔鬼們一定是聽到了野貢土司的召喚,毫不客氣地用死亡的陰影席卷了整條峽谷。這是一種峽谷裏的人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魔鬼,連噶丹寺的喇嘛們能控制的神靈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魔鬼釋放出來的瘟疫,因為他們自身也被這種魔鬼擊倒了。這場可怕的瘟疫比多年前那場肆虐峽谷地區的瘧疾恐怖百倍。魔鬼像無處不入的風先從人們的腹股溝和腋下侵入,然後在那些部位開始作崇,先是疼痛、發冷,然後腫脹起來,從一個核桃大到拳頭般大小。人們看到自己身上的這些包塊束手無策,念經、燒香、磕頭都不能將體內的魔鬼驅趕出來。當魔鬼的陰影出現在患者的胳膊或大腿上,使黃色的皮膚發黑,並讓人們的舌頭也變黑時,閻王的勾魂薄上已經明確無誤地寫上這些倒黴者的名字了。那是一些被魔鬼控制的東一塊西一團的黑色斑塊,它們在人們身上像陰魂一樣地出現。有的人皮膚上一出現黑斑,不到三天就死了;有的人頭天晚上還在祈禱念經,第二天早晨就再也起不來啦。從牧場上的放牛娃到地裏幹活的佃戶,從土司貴族到寺廟裏的喇嘛,魔鬼不分貴賤,一律擊殺,任意地掠奪它所遇到的所有人的生命。沒有一家沒有死者,沒有一戶沒有哀嚎。失去親人已經不是幸存者最大的悲痛,最大的哀傷在於人們不知道活著的親人中下一個將輪到誰,每一個人看別人的目光都能擰出淚水來。到後來,人們的淚水也流幹了,眼珠成了兩顆幹硬的核桃,沒有光澤,沒有活力,也沒有愛、憐憫、仁慈、同情、喜悅、悲傷、孤獨、仇恨。人們互相打量時,就像死人看死人。

野貢土司的三個妻子已經死了兩個,另外還死了三個叔叔,兩個舅舅,一個舅母,四個外甥,六個仆人,牧場上的牧人則全部死光,不少佃戶更是全家死絕。野貢土司的第一房妻子央宗死在火塘邊,她低聲說了句“紮西尼瑪,草甸上的花真的那麽好看嗎?”身子一偏就倒了;第三房妻子曲珍是堅贊羅布的母親,在死的那天晚上,她仿佛有預感,硬撐著身子來到堅贊羅布的臥榻前,認真地對他說:“羅布,你要想當個好土司,就要遠離槍。當有人要拿槍去打戰時,你最好在家裏喝酒。”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她安祥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多年以後,當堅贊羅布面臨生死抉擇時,他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告誡,但作為一個桀驁不馴的康巴人,他選擇了戰鬥,放棄了坐在家裏喝酒,這樣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豪華氣派的土司大宅。野貢土司一個常年在寺廟裏吃齋修行的舅舅死得更為離奇,他說要去拉薩請法力無邊的大活佛來鎮壓魔鬼。他騎上馬,帶了幾個仆人想走出這一片死氣的峽谷,到晚上仆人們要歇下來紮帳篷時,發現還騎在馬上的老爺已經被魔鬼截殺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咽氣的,他的雙腳死死地蹬住馬蹬,兩胯將馬鞍夾得緊緊的,以致於人們只有把他連馬鞍和馬蹬一起擡回來。

這時野貢土司才明白,世上的有些事情,不是槍就能解決的。管家旺珠在土司用咒語召請峽谷裏的魔鬼時曾經提醒過他,但是他自己也被魔鬼纏上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都離他而去。人們湧到噶丹寺,期望喇嘛們的法力能保佑他們,可寺廟裏的喇嘛們也自身難保,措欽大殿裏念經的喇嘛稀稀拉拉,有氣無力,而各紮倉裏則躺滿了同樣被魔鬼侵襲了的渾身布滿黑色斑塊、氣息奄奄的喇嘛。從有格西學位的高僧到剛受戒的小沙彌,魔鬼輕易地摧毀了喇嘛們的法力。

這時人們才突然發現,冷清的峽谷裏魔鬼比人多了。山道上成天見不到一個人,魔鬼的身影卻到處都是。他們在峽谷的村莊和山道上橫沖直撞,任意捕殺被他們撞見的可憐的人,甚至還擠到人們的火塘邊,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閃著陰險的笑臉。一些老人想起了瀾滄江兩岸鹽曬出來之前讓迥活佛從靜修的密室裏參悟出來的那句真言――“邪惡的鹽,讓峽谷沒有小孩。”

佛祖啊,一年多過去了,峽谷裏沒有哪戶人家生過一個孩子!

瀾滄江東岸耶酥的子民和納西人也同樣沒有逃脫魔鬼的懲罰,沙利士神父是第一個站出來解釋魔鬼名字的人。半個月前,他到江邊去看納西人的鹽田時,曾看到幾只老鼠順著橫跨峽谷兩岸的溜索爬過來了。他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溜索不僅是大江兩岸人們的交通工具,也是動物們保持來往的走廊。我看到三只超出人們想像的巨大的老鼠沿著那根藤篾索爬過來了,只有瀾滄江大峽谷的老鼠才會有這樣高超的絕技,它們竟然對轟鳴著的瀾滄江一點也不感到害怕。難道它們也向往基督徒的聖地嗎?”

當東岸的人們身上開始出現腫脹和黑斑時,沙利士神父才恍然大悟――奪人魂魄、橫掃一切生靈的鼠疫來了。

從那以後,教堂天天都要敲響喪鐘,連沙利士神父也不得不在心底裏擔憂:世界末日是否已經提前到來了?神父在教民中開展了一場衛生運動,他帶領他們捕殺老鼠,焚燒死牲畜,將死者深埋,到處撒上生石灰。並且讓教民們勤換衣服,天天洗澡。他告訴教民們,瘟疫是由老鼠傳播的,老鼠是菌源體,寄生在它們身上的跳蚤叮了人,人也就感染了這種瘟疫了。我們歐洲人叫鼠疫,也叫黑死病。早在十四世紀中期,這種瘟疫就在歐洲蔓延過,它大概奪走了近兩千萬歐洲人的性命。從流行這種瘟疫開始,歐洲每十年就爆發一次,這場災難一直延續了一百來年。一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則活下來,為什麽呢,因為上帝拯救了他們。你們趕快懺悔吧,末日審判已經來臨了。他在布道時經常向自己的教民呼籲。

信徒們雖然遵循神父的話虔誠地向上帝懺悔,祈求上帝的拯救,但在他們當中一種怪異的抵禦魔鬼的方式與宗教史上曾經發生過的鬧劇不謀而合,上帝作證這並不是沙利士神父的教導,而是信奉耶酥基督的教民再次受到了本民族宗教的引誘。一片死氣的峽谷最近一段時間裏風傳苯教法師根敦桑布又回來了,或者說他也被黑色的魔鬼擊倒了。人們說他在雪山上和黑色的魔鬼大戰一場,直打得黑天黑地,日月無光。黑色魔鬼後來放出一種語言的毒瘴,那是世界上最刻毒、最陰險、最傷人尊嚴的語言。比趙屠戶當年攻打寺廟的子彈都要厲害百倍,因為它不是傷害人的軀體,而是直接傷害人的內心。苯教法師被這魔鬼語言的毒瘴擊中,身體也開始變黑起來。但是法師立即對雪山上一種叫“榮子”的荊棘施加了法力,並用它抽打自己到身體,把身上的魔鬼趕出來。

據說魔鬼雖然法力無邊,但也害怕荊棘的刺。人們通常把一些荊棘種在地頭邊、房屋前或者村邊,不只是為了防牛羊啃吃地裏的莊稼,主要是為了阻嚇天空中到處亂竄的魔鬼。現在,人們開始仿效苯教法師根敦桑布的做法和魔鬼對抗。每個人天天都將自己的皮膚從上到下、反反復復地察看,一寸一寸地抽打,直到把黃色的皮膚在自己無奈的抽打下變紅、淌血,人無以言狀的痛苦和恐懼得到釋放,黑色的魔鬼也仿佛正在受到沈重的打擊。

人們都已經知道皮膚一旦發黑,就是死神的請柬。東岸的教民路德為了保住唯一還活著的一個兒子,也找了根佛教徒們用來驅趕魔鬼的“榮子”,他每天都抽打那可憐的孩子,路德的行為很快讓其他教民忘記了神父的教誨。這種被神父視為異端的行為後來發展到教民們一邊抽打自己的身體,一邊繞著教堂念誦祈禱經文,那場面就像信奉藏傳佛教的信徒圍著他們的寺廟和神山轉經一樣。沙利士神父不讓這些已經被瘟疫弄到癲狂地步的教民進入教堂,他說:“教堂不能使人免除死亡,人只能使教堂神聖,耶酥的教堂不是異教徒的神山。‘鞭笞派’是受到羅馬教皇譴責的,耶酥就在你們的體內,折磨自己身體的人是對聖靈的褻瀆。”

但是人們用沈默和荊條的“劈啪”聲來回答他們的神父,這是教民們第一次沒有聽他們的精神引路人的話。可疫情並沒有得到多少控制,沙利士神父這才明白,在死亡面前,大家的恐懼是一樣的,而不管他從前持什麽信仰。後來即便是空氣,也可以傳染這種致命的瘟疫了。人的命運只有完全托付給上帝。他寫信到打箭爐教區求援,但是送信的人還沒有走出峽谷就倒斃在路邊了。他在日記中寫道:

“仿佛上帝拋棄了這條峽谷。難道我們做錯了什麽嗎?即便我讓這些善良的人們靈魂得到了救贖,但誰來拯救在深淵中沈淪的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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