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這種時候,娃子們都遠遠避他,讓他一個人坐石背上木楞,議論議論自然就少不了。 “小石有心事。”

“我知道。”

“米燕不在。”

“這狗種真想。”

“他大嘍。”

嘿嘿嘿。

是的,他大了,十六歲,米燕十五歲,這種年齡多少有點心事的。

 

 

趕牛上山,這是晨間最熱鬧的事。

待日頭罩上西邊最高的山頭,像一頂金色的帽子,並逐漸往下套,村子里差不多都吃過早飯了,雖然炊煙照樣自黑瓦背上浸起,白白的散入空中,那八成是婦女在熱豬料。這當兒總有一個聲音在村子某處響起,跟上課鈴一樣準時,內容也日日如是,沒一點改變,就是:

“放牛去噢。”

“放牛去噢。”

“放牛去噢。”

聲音亢奮,宏亮,有點兒沙啞,在童稚與渾圓之間,嚼得出其中的甜味。聲音在老木屋與老木屋之間傳遞,村子便年輕了許多。

這聲音是小石嘴里發出的。

牛娃們聽到叫聲,隨便磨幾下刀鋒,將柴刀插入腰部的木鞘,拄了竹爪,去牛欄前“喔喔喔”地猛喊一陣。

村子就全是喔喔喔的喊牛聲。

牛們悠悠倒嚼,不急不慢支起大肚子,正欲跨出欄門,卻讓娃子們攔住,在牛圈里打轉,躲娃子們打來的竹爪。隨著又一陣催叫聲響起,老虎拉屎拉屎老虎快拉呀快拉呀老虎。牛被催趕得不耐煩,稀哩嘩啦地將積了一夜的尿屎擠出,娃子們這才松了一口氣,放牛自由出去。

牛們走到村口,匯成一隊,一夜未見了,都怪想念的,後頭的牛嘴接前頭的屁股眼,舔得有滋有味,虧就虧了最前的和最後的,一個沒的舔,一個沒牛舔。牛們長長地移動山道上,煞是壯觀,山間再沒有比這更氣派的隊伍了。小石派一二娃子監視牛群,其余的聚在後頭,隨牛的步態慢騰騰一路笑鬧。

娃群里有個叫阿旺的,眼睛有病,幾乎每秒鐘眨一次眼睛,大家都叫他“眨眼”,眨眼鬼頭鬼腦的,在山道上蹦來蹦去,蹦得石子亂跳,蹦乏味了,眼睛盯著前面米燕的屁股,呆了好一會,忽地爆一串笑聲。

“皇天,米燕屁股真大,婦道人了呢。”

米燕臉刷地一紅,轉身一把扭住阿旺,壓地上吃泥,一邊罵咧咧的,“鬼精放屁,鬼精放屁。”眨眼被壓得心癢,趁機又抓了一把米燕的胸部。

小石沒有看見,站一旁專心看米燕突起的屁股,果然比先前大,若不是阿旺道破,他還未發現哪,心頭遂鼓鼓的。米燕還在使勁壓,學著阿旺小時的腔調。

“我爸這賊種,整夜壓我媽,我媽肚子壓得那麼大。”

“你媽你媽你媽。”

娃子們咯咯笑,也都手癢,一道上前助陣,你一腿我一腿叉牢,阿旺像一只釘地上的蜘蛛,米燕消了氣,退出來看。

大家齊喊:“坦白從寬,你爸昨夜壓了沒有。”

“你媽,皇天。”

不老實,壓。

“壓了沒有。”

“皇天,斷種。”阿旺嘶聲力竭哭喊起來,娃子們害了怕,松手。

阿旺爬起,拍拍泥沙,眨眨眼睛,擦擦正欲溢出的淚滴,遠遠逃去大喊:

“米燕屁股真大,天大地大不如米燕屁股大。”

 

 

劈好柴,回家還早。娃子們草坪上嬉,女娃或坐或仰,欣欣然接受陽光的溫熱;男娃立坪外的峭壁上觀望;牛坡上吃草,靜靜的,不細心則錯看成黃色或黑色的石頭,一點都未改變山的原色,好像牛也如同樹木原是山的一部分。陽光自天空某處泄下,碰著山顯出極分明的線條,將山勾勒得一覽無余。極遠處山陽山背的綠意被燦爛的陽光送過來,近在眼前,欲沾到衣上;山陰山彎卻烏暗一片,深不可測,令人肅然噤聲,連鳥也不敢啼鳴一聲兩聲,四下靜穆,娃子便像一群雕像。

阿旺的嘴是閑不住的,即便在靜穆中,也不能不哼些諸如此類的童謠:

長尾烏,叫奇咕,三斗米,討外婆。

娃子們聽到這種不知重復過幾遍的歌謠,不知不覺喉嚨湧動,吐出聲來續下去:

外婆生我媽,我媽生大哥。

大哥二哥討老婆,剩下尾賴沒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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