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2.9

醒來以後,我和弟弟偷偷商量了一下,然後各自急切地用手觸摸塞滿小禮物、發出令人開心的輕微劈啪聲的聖誕襪;我們小心地把它們一件件地掏出來,解開絲帶,打開薄綿紙,就著百葉窗縫里透進來的微光,察看了所有的東西,把這些小東西重新包好,塞回原處。然後我記得我們坐在母親的床上,拿著鼓鼓囊囊的聖誕襪,盡最大努力做出她想看到的表演;但是我們把包裝紙弄得這麽亂,我們表現出的熱切的驚異是這樣沒水平(我現在仍能看到弟弟把眼睛往上一翻,模仿我們新來的法國女家庭教師,驚呼道:“Abeau!”),結果在觀察我們片刻以後,我們的觀眾突然哭了起來。十年過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了。一群愛國人士和我舅舅盧卡一起向德國大使館扔石頭。違反了一切命名的優先規則,彼得堡淪落成了彼得格勒。貝多芬竟然是個荷蘭人。新聞片演的是上鏡頭的爆炸,大炮的一陣陣發射,打著皮綁腿的龐加萊,荒涼的泥水坑,可憐的沙皇的小太子穿著切爾克斯人的軍裝,佩帶著短劍和子彈帶,他高大的姐姐們穿得如此邋遢,長長的火車上擠滿了部隊。母親開設了一家私人醫院收治傷員。我記得她穿著她極其厭惡的流行的灰白相間的護士服,流著同樣孩子氣的眼淚,責備那些傷殘農民冥頑不化的逆來順受態度,以及非全心全意的同情之無效。再後來,在流亡期間,在回顧過去的時候,她常常指責自己(我現在認識到這是不公平的),說她對人的痛苦的感觸,遠不如她對人在無辜的自然——老樹、老馬、老狗——身上的感情發泄給予她的感觸。

 

她對棕色的達克斯小獵狗的特殊喜愛,使我挑剔的姑姑們不解。在裝著她年輕時候的相片的家庭照相簿里,很少不包括一隻這樣的動物——通常是模糊的靈活柔軟的身體的某一部分,但總有在快照中常見的達克斯小獵狗奇特的多疑的眼睛。我小的時候,仍有两隻肥胖的老家夥,博克斯一號和魯魯,在門廊上懶洋洋地躺在陽光里。一九〇四年的某個時候,父親在慕尼黑的一個狗展上買了一隻小狗,它長大後成了一隻脾氣很壞但是非常漂亮的“火車兒”(這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因為他和臥車車廂一樣是棕色的,也那麽長)。我童年時代的音樂主調之一是“火車兒”的歇斯底里的聲音,這是它在我們維拉宅的園林深處追蹤,從來沒有抓到過的野兔時發出的,在黃昏時分它才從那兒叼著一隻早已死了的鼴鼠的屍體、耳朵上粘滿了牛蒡蒺藜回家(在我焦急的母親站在櫟樹林蔭路上長時間吹口哨以後)。(本書由王家湘翻譯)(小題由本網站小编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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