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秋譯·莫里斯•布朗肖《閱讀》(2)

造型藝術作品與言語藝術作品相比,有種特定的優勢:它能夠更加明顯地表現那種排外的空虛(exclusive void),在這種空虛中,顯然,藝術作品想要遠離人們的注視而持存。羅丹的《吻》允許自己被觀看,甚至因飽受觀看而茁壯成長;他的《巴爾扎克》則回避視線,是件封閉沈睡之物,專心於自身(absorbed in itself,自我吸收)到了消失的程度。這個決定性的分離,而這,正是雕塑的要素,正是它,在空間的中心設定了另一個,反抗的(rebellious)空間——設定了這樣一個空間:它同時是隱藏、可見並受到隔離的,也許不可變,也許永不靜止——在這種受保護的暴力面前,我們總會感到格格不入,而這種暴力,看起來不會在書中出現。

                                                                                                                                   (摘自 https://ebookfriendly.com


從地下出土的(unearthed)、展現於人們眼前的塑像既不期待什麽,也不接受什麽,它看起來就像是從別處撕來的。

但是,我們能說出土的書,從罐子中掏出的、進入讀者視野的手稿憑運氣而出乎意料地獲得重生不對麽?無人閱讀的書是什麽?尚未被書寫之物。因此,閱讀,並不是重寫那本書,而是使書自我書寫或者說,被書寫(be written)——這時,不再有作為中介的作者,也沒有任何人在書寫。讀者不是把自己添加到書中,相反,讀者首先總是傾向於把書從作者的重負下解脫出來;而他接近作品時的倉促,他掠過書頁而不觸動任何字句的無意義的影子,甚至,讀者的粗心,其興趣的微小,所有這些細枝末節都確證了書本一種新的微不足道:書變得沒有作者,也沒有傾注書中的整個生命的嚴肅、勞苦、悲痛與沈重——這是一種時而帶來恐怖並總是很危險的經驗,讀者會抹除這種經驗,出於其幸運的(providential)輕盈(在閱讀上的輕盈),讀者會把這種經驗視為無物。

 

盡管毫無知覺,讀者已經卷入到一場對作者的深刻鬥爭中去:無論今天書與作者之間還有多親密,也不管出版環境——並非偶然,但可能已經有些年代錯亂的環境——如何直接地闡明作者的形象、在場及歷史,盡管如此,任何閱讀,(盡管)其中作者的考量看起來有著如此巨大的作用,任何閱讀,都是一種彈劾,它把作者除去,為的是把作品還給作品(itself),還給它不具名的在場,還給那粗暴、客觀的認證,後者,正是作品之所是。根本上說,讀者自己總是不具名的,他是任何一個讀者,獨特而透明。與(像過去我們父輩做的那樣)把自己的名字添加到書中相反,他抹除一切的名字,用的是自己無名的在場,是那種謙遜、被動、可互換的、無意義的凝視,在後者的輕壓之下,書看起來已經寫成(written),與任何事物、任何人無關。

 

閱讀改變書本,正如大海和風改變人類的作品:結果,是平滑的石塊,從天堂墜落的碎片,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我們對其直視時也不會為之感到驚奇。閱讀,賦予書本某種突然的存在,這種存在對雕塑來說“好像”只能來自斧鑿:使它躲避觀看之眼的孤立,(對事物)驕傲的遠離,那驅散雕塑以及試圖對它進行重塑的看視(the look)的孤獨智慧(orphan wisdom)。

某種意義上來說,書,要有讀者才能成為雕塑,它需要讀者,為的是斷言自己是既無作者亦無讀者之物。閱讀給書帶來的,首先不是某種更宏大的人類真理;但它也不會使書成為非人之物,成為“客體(object)”或某種充足的存在,(埋在)深處——我們的太陽尚未把它完全照亮——的果實。閱讀,只是“使(make)”書——作品——成為作品,成為外在於生產者,外在於書中表達的經驗,甚至外在於一切藝術資源的作品,這些藝術資源,在各種各樣的傳統中都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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