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2章·柳臘姐 02

穗子的外公喜歡所有和機械、電有關的東西。他時而在他的寫字台上擺上六七個收音機,有半導體,也有礦石機,都是舊的,因此總是你響他不響。臘姐叫外公請她聽黃梅戲,聽朱依錦唱的。外公就獻寶似的得意,把六七個收音機全開到黃梅戲上,臘姐一邊剝毛豆一邊聽六七個朱依錦有一句沒一句的唱,有時七嘴八舌一塊唱起來,外婆說你們開廟會呀?臘姐在到穗子家的第三個月學會了朱依錦的四個唱段。有時在院里拿把破芭蕉扇生爐子,便翩翩地舞著沙沙響的爛扇子,自念自唱起來。穗子發現她學曲調跟偷一樣快。臘姐學樣樣東西都快,都跟偷似的,賊快。她學了女中學生那樣梳兩根辮子,兩把辮子對折成兩個圈。也學了穗子媽的穿衣款式,用面口袋染了黑,縫了條窄裙子,前後各一個褶子。她每月有五塊錢工錢(一般保姆有十來塊),她用一塊錢扯了塊淺花布料,雖然它的圖案都是印錯的,但不湊近也看不出大毛病的。穗子看見臘姐穿黑裙花襯衫竟也是好看的,但這好看是從城里人(包括穗子媽)那里盜竊的。所以穗子有些不高興丫鬟臘姐自己給自己改形象。穗子認為改了形象就是改了角色, 而臘姐永遠的角色是丫鬟。

連穗子父親都開始註意到臘姐了。他是寫戲的,對好看女子的註意不怪他,是他的職業本能使然。穗子發現爸爸隔一兩天總會回來吃頓午飯或晚飯。有時媽媽一道來,有時他自己來。他同臘姐開玩笑、搭訕,說整個作家協會大院的人都在打聽誰家來了個漂亮妹子。有時他跑到廚房,長輩那樣對臘姐關照,拎不動兩滿桶水不要逞強,正長身體時會累羅鍋了。臘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說:“什麽?你公公是我侄兒,他怎麽成你姐夫了?!”臘姐對穗子爸一笑,說:“姨父。”外婆說:“表姨父。”臘姐又笑說:“表姨父你的襯衫我給上了點漿。”穗子看見臘姐把疊得四方見棱的襯衫捧給父親時,父親和她兩雙手在襯衫下面磨蹭了一會。看起來當然只是交接一件襯衫。

不久臘姐給自己縫了兩件連衣裙,布料絕對不是印錯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後,穗子才能證實自己的猜測:這兩塊洋氣典雅的布料是爸爸為臘姐選購的。至於臘姐給父親什麽以使父親抽了兩個月劣煙而省下錢為她扯布料,穗子將永遠對此停留在猜測階段。

穗子爸回家來時臘姐嘴里總是有曲有調。有天穗子聽她唱起自己在學校合唱團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沒幾天。她上去從背後掐住臘姐的兩頰,臘姐正隨著那支兒童進行曲的節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里原先滿準的調給穗子扯得一跑老遠。穗子說:“再敢瞎唱?”她說:“哎喲,掐的那是肉!”穗子說:“掐的就是肉!誰讓你臉皮那麽厚?”臘姐說:“疼死了疼死嘍!”穗子說:“你把歌詞念一遍給我聽,我就放了你!”臘姐說:“我哪曉得詞!我又不識字!”

穗子突然上來的這股恨弄得她自己渾身抽風。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瞬怎麽會對這個丫鬟臘姐來了如此的狠毒。她說:“你不懂詞你亂唱什麽?!”臘姐說:“跟著你學的嘛——哎喲你把我肉掐掉下來了!”穗子說:“我唱的是什麽詞?”臘姐說:“風里斷鹽,雨里討鹽……”穗子真給她氣瘋了,居然她敢拿如此愚昧無知沒有道理的詞來竄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這股突來的狠毒並不全是臘姐惹的;她從四歲起就在嘴里比畫各種她完全不懂的詞句,但她那是沒法子,而臘姐卻很樂意這樣胡言亂語。她真要把臘姐兩個腮幫揪出缺口來了。她說:“我最恨最恨你什麽也不懂就敢瞎編!是‘風里鍛煉,雨里考驗,我們是暴風雨中的海燕!’聽懂沒有?你這大文盲!”臘姐說:“好好好,我這個大文盲!”

穗子松開了筋疲力盡的手指和牙關。臘姐用兩個帶肥皂泡的手摸著給穗子揪的兩塊肉,眼淚也要出來了。穗子說:“以後再瞎編歌詞,我拿傷筋膏藥把你嘴貼起來!”臘姐說:“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編了嘛。”穗子說:“美得你!”她的怒氣還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實這一場給丫鬟臘姐過的刑是緣於妒嫉;她想不通一個大字不識的臘姐學起唱來怎會這麽快,直接就從她嘴里活搶。

暑假要過完時,一天晚上穗子像慣常那樣鉆在臘姐帳子里,穗子喜歡臘姐涼滋滋的手臂摟著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這時來讓臘姐給她搔。這天臘姐說:“我這里也給蚊子咬了個包,你幫我抓抓嘛。”穗子見她指著自己胸口。她同時覺得臘姐眼神有些不對頭,癡癡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搔那蚊子包,卻怎樣也找不著它的位置,只能敷衍了事地動著手指。臘姐問:“你爸和你媽可常吵嘴?”穗子說:“不常吵,兩個禮拜吵一次吧。”臘姐又問:“是你媽待你爸好些,還是你爸待你媽好些?”穗子想一會說:“我媽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過去有好多女朋友。”臘姐說:“你怎麽會曉得這些?”穗子說:“哼,我什麽不曉得?”外面月亮很大,照到帳子里,穗子看見臘姐臉上有些細膩的油亮,嘴唇半開在那里,有話沒吐出來。臘姐說:“你怎麽越抓越癢?”同時她就領著穗子的手,去找那“癢”。穗子的指尖突然觸在一個質感奇特的凸起上,她嚇一跳。穗子這是頭一次接觸一顆桑葚似的圓圓的乳頭,從前不記事時吮吸奶媽的乳頭是不能算數的。臘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里,說:“就這里癢。”穗子感覺整個事態有些怪異,但她抵禦不住對這顆桑葚的強烈好奇。她撚動它,探索它與周圍肌膚的關系。她見臘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著什麽,嘴巴還那樣開著。臘姐把穗子另一個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顆桑葚上。穗子腦子里斷續閃過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卻舍不得放棄如此舒適宜人的觸摸。她不自覺地已將半個身體伏在臘姐身上,兩手太小,抓不過來,她便忙成一團。臘姐喘氣也不對了,舌尖不時出來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的兩座丘體在發酵那樣鼓脹起來,大起來,大得她兩手更是忙不過來了。臘姐問她可好玩,穗子頭暈腦脹地嗯了一聲。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還是“不是好事情”?

蚊帳拆除之前,穗子和臘姐調換了地位,從被抓癢的變成了抓癢的。她們在外公睡熟後打起一支手電筒,臘姐就請穗子在她身上隨便看,隨便摸。她指點穗子這里從幾歲開始會凸起,這里幾歲會長出毛毛,這里哪年會流出血,最終,會出來小毛頭。穗子簡直覺得臘姐了不起,一切都現成、都各就各位,都那麽完善美麗。

外婆問穗子:“你們晚上在床上瘋什麽?”穗子和臘姐飛快交換一眼。穗子說:“沒瘋什麽。”外婆又去問臘姐:“你倆在干什麽?”外婆臉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確。臘姐笑笑說:“穗子要我給她抓癢癢。”她一點都不像在撒謊,穗子被她自然流暢的謊言弄得突起一股怨忿。明明都是你在“癢癢”,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里莫名其妙地窩囊起來,好像受了騙,受了剝削。還有就是,她有些明白過來,在這樁秘密遊戲中,臘姐受益遠超過她。原來她伺候丫鬟臘姐舒服了一大場。現在她穗子完了,懂了這麽多。她恨自己受了臘姐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發現臘姐穿了件紅黑格的粗呢外套。她問它哪里來的,臘姐笑笑想混過去。但穗子不依不饒,拎住她的耳環,說:“你要撒謊我現在就去拿傷筋膏藥糊你的嘴。”穗子其實已猜中了。果然臘姐說:“表姨父給我買的。我沒帶過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個會扭秧歌的娃娃,父親都一推再推,而這件外套大概等值於四個娃娃。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對來校門口接她的臘姐說:“你陪我去百貨大樓。”那是臘姐最樂意去又總也沒理由沒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櫃台,發現秧歌娃娃居然還在那里。穗子求父親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時而跑來看看,這娃娃是否給買走了。只要它還在,穗子便心情輕松愉快,認為總有一天它會是她的。總有一天父親會心軟,向她投降。這“總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臘姐那件紅黑格外套出現前才死滅,因為父親不再是找托詞,而是毫不猶豫地對穗子說:“不買,你快八歲了,八歲的大人還要娃娃?難為情。”然後就是穿了紅黑格外套的臘姐,簡直把她給漂亮死了。穗子對女售貨員說:“我買那個娃娃。”她把一張五元鈔票捺在玻璃櫃台上,不可一世。鈔票上有深深的摺痕,斜的直的橫的。臘姐盯著鈔票說:“穗子你哪來這麽多錢?”穗子像聽不見她,抱了盛著娃娃的紙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錢,氣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臘姐跟著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墊。然後便厲聲叫起來:“穗子!”穗子正著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臘姐便跑過來,扯了她的小細胳膊就往門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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