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坐在同他們挨著的桌邊。在這種人附近出現不是一件聰明人該做的事。他們默默地坐在那里,前面放著有丁香味的杜松子酒,那是那家咖啡館的特色。這三人中,魯瑟福的外表使溫斯頓最有深刻的印像。魯瑟福以前是有名的漫畫家,他的諷刺漫畫在革命前和革命時期曾經鼓舞過人民的熱情。即使到了現在,他的漫畫偶而還在《泰晤士報》上發表,不過只是早期風格的模仿,沒有生氣,沒有說服力,使人覺得奇怪。這些漫畫總是老調重彈——貧民窟、饑餓的兒童、巷戰、戴高禮帽的資本家——甚至在街壘中資本家也戴著高禮帽——這是一種沒有希望的努力,不停地要想退回到過去中去。他身材高大,一頭油膩膩的灰發,面孔肉鬆皮皺,嘴唇突出。他以前身體一定很強壯,可現在卻鬆鬆誇誇,鼓著肚子,仿佛要向四面八方散架一樣。他像一座要倒下來的大山,眼看就要在你面前崩潰。

這是十五點這個寂寞的時間。溫斯頓如今已記不得他怎麽會在這樣一個時候到咖啡館去的。那地方幾乎闃無一人。

電幕上在輕輕地播放著音樂。那三個人幾乎動也不動地坐在他們的角落里,一句話也不說。服務員自動地送上來杜松子酒。他們旁邊桌上有個棋盤,棋子都放好了,但沒有人下棋。這時——大約一共半分鐘——電幕上忽然發生了變化,正在放的音樂換了調子,突如其來,很難形容。這是一種特別的、粗啞的、嘶叫的、嘲弄的調子;溫斯頓心中所要聽的黃色的調子,接著電幕上有人唱道:

“在遮蔭的栗樹下,我出賣你,你出賣我;他們躺在那里,我們躺在這里,在遮蔭的栗樹下。”

這三個人聽了紋絲不動。但是溫斯頓再看魯瑟福的疲憊的臉時,發現他的眼眶里滿孕淚水。他第一次注意到,阿朗遜和魯瑟福的鼻子都給打癟了,他心中不禁打了一陣寒顫,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麽打寒顫。


以後不久,這三個人又都被捕了。原來他們一放出來後就馬上又在搞新的陰謀。在第二次審判時,他們除了新罪行以外,又把以前的罪行招供一遍,新帳老賬一起算。他們被處決後,他們的下場記錄在黨史里,以儆後代效尤。大約五年以後即1973年,溫斯頓在把氣力輸送管吐在他桌子上的一疊文件打開的時候,發現有一張紙片,那顯然是無意中夾在中間而被遺忘的。他一打開就意識到它的重要意義。這是從十年前的一份《泰晤士報》上撕下來的——是該報的上半頁,因此上面有日期——上面是一幅在紐約舉行的一次黨的集會上代表們的照片,中間地位突出的是瓊斯、阿朗遜、魯瑟福三人。


一點也沒有錯,是他們三人;反正照片下面的說明中有他們的名字。


問題是,這三個人在兩次的審判會上都供認,那一天他們都在歐亞國境內。他們在加拿大一個秘密機場上起飛,到西伯利亞某個秘密地點,同歐亞國總參謀部的人員見面,把重要的軍事機密泄漏給他們。溫斯頓的記憶中很清楚地有那個日期的印像,因為那正好是仲夏日;但是在無數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這件事的記載。因此只有一個可能的結論:這些供詞都是屈打成招的。

當然,這件事本身並不是什麽新發現,即使在那個時候,溫斯頓也從來沒有認為,在清洗中被掃除的人確實犯了控告他們的罪行。但是這張報紙卻是具體的證據;這是被抹掉的過去的一個碎片,好像一根骨頭的化石一樣,突然在不該出現的斷層中出現了,推翻了地質學的某一理論。如果有辦法公布於世,讓大家都知道它的意義,這是可以使黨化為齏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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