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19

“有點兒僞君子的味道?”班克斯先生問道,他也目送拉姆齊先生的背影。他不是正在想到他的友誼,想到凱姆不肯給他一朵鮮花,想到所有那些男孩和女孩嗎?他想到他自己的屋子也很舒適,但是,自從他的妻子死後,不是有點冷冷清清嗎?當然,他還有他的工作……盡管如此,他還是很希望莉麗同意拉姆齊像他所說的那樣,“有點兒僞君子的味道。”

莉麗繼續收拾她的畫具,她一會兒舉目仰望,一會兒垂首俯視。舉目仰望,她看見他在那邊——拉姆齊先生——向他們走來,搖搖晃晃、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神思恍惚。有點僞君子的味道?她把班克斯的話重復了一遍。噢,不——他是最誠懇、最真摯的人(他走了過來),最好的人;但是,當她垂首俯視,心中思忖:他一心一意只考慮自己的事情,他是個暴君,他不公正;她故意繼續低著頭,因爲,和拉姆齊一家待在一起,只有這樣,她才能保持情緒穩定。只要妳舉目仰望,看見了他們,他們就會被一陣她稱之爲“愛”的激情所淹沒。他們成了那幻想的,然而又具有洞察力的彌漫著激情的宇宙的一部分,那是透過愛的目光所看到的世界。蒼穹與他們貼近,小鳥在他們中間歡唱。而更加使她感到激動的是,當她看到拉姆齊先生逼近過來又退了回去,看見拉姆齊夫人和詹姆斯坐在窗內,看見白雲在空中浮動,樹枝在風中搖曳,她想到了生活是如何由彼此相鄰而各自獨立的小事組合而成,凝聚爲一個完整、起伏的波濤,而人就隨著這波濤翻騰起伏,在那兒,一下子沖刷到海灘上。

班克斯先生等著她答覆他對于拉姆齊的評價,而她卻想說幾句話來批評拉姆齊夫人,她想說,拉姆齊夫人也有她盛氣淩人之處,令人不勝驚訝,或者就說幾句大意如此的話,當她看到班克斯先生心醉神迷的模樣,她就根本不必要再說什麽了。盡管他已年過六旬,盡管他有潔癖而缺乏個性,好像披著潔白的科學外衣,莉麗看出他對拉姆齊夫人注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狂熱的陶醉,而這種陶醉,莉麗感覺到,其分量相當于十來個年輕人的愛情(也許拉姆齊夫人從未激起過這麽多年輕人的愛慕)。這就是愛情,她想,(一面假裝去挪動她的油畫布)這就是經過蒸餾和過濾不含雜質的愛情;一種不企圖佔有對方的愛情;就像數學家愛他們的符號和詩人愛他們的詩句一樣,意味著把它們傳遍全世界,使之成爲人類共同財富的一部分。的確如此。如果班克斯先生能夠說明爲什麽那個女人如此令他傾心,如果他能說明爲什麽看到她在給孩子念故事會有一種解決了某種科學難題一樣滿意的效果,以至于使他俯首沈思,感覺到好像他已經證明了某種關于植物消化系統的確切不移的理論,感到野性已被馴服、混亂已被制止,如果班克斯先生能夠說明這一切,毫無疑問,他會讓全世界都來分享這種感情。

這樣一種狂喜的陶醉——除了陶醉,還能用什麽別的字眼來稱呼它呢?——使莉麗·布里斯庫完全忘記了她剛才想要說的話。它無關緊要;是關于拉姆齊夫人的什麽話。與這狂喜的陶醉相比,它黯然失色了,班克斯先生的默然凝眸,使她深受感動;因爲,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像這種崇高的力量、神聖的天賦那樣,給她帶來慰藉,消除她對于人生的困惑,奇迹般地卸脫人生的負荷。當這悠然神往的狀態還在延續之時,妳決不會去擾亂它,正如妳不會去遮斷透過窗戶橫灑到地板上的一道陽光。

人間居然會有如此純潔的愛,班克斯先生竟然對拉姆齊夫人懷有如此崇高真摯的感情(她凝視著他默然沈思),真是大有脾益而令人興奮。她故意用一塊破舊的抹布謙卑恭順地把她的油畫筆一枝一枝擦淨。她托庇于這對于全體女性的敬慕之情;她覺得自己也受到了贊頌。讓他去凝眸沈思吧;她要悄悄地瞥一眼她的畫兒。

她簡直可以掉下眼淚。糟糕,真糟,實在糟透啦!當然,她本來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畫:色彩可以稀薄蒼白一點;形態可以輕忽飄渺一點;那就是畫家龐思福特先生眼中看到的畫面。然而,她看到的景象並非如此。她看到色彩在鋼鐵的框架上燃燒;在教堂的拱頂上,有蝶翅形的光芒。所有這些景色,只留下一點兒散漫的標記,潦草地塗抹在畫布上。這幅畫可千萬不能給人看;甚至永遠也不能挂起來。塔斯萊先生說過的話,又在她的耳際悄悄地萦回:“女人可不會繪畫,女人也不能寫作……”

她現在終于想起了,她剛才想要說的幾句關于拉姆齊夫人的話。她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但這話肯定帶點兒批評的意味。那天晚上,她可被她專橫的態度惹火啦。她順著班克斯先生凝注拉姆齊夫人的視線望去,她想,沒有一個婦女會像他那樣去崇拜另一位女性;她們只能在班克斯先生給予她們雙方的庇蔭之下尋求安身之所。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並且加上了她自己不同的目光,她認爲,正在俯首讀書的拉姆齊夫人毫無疑問是最可愛的人;也許是最好的人;然而,她和人家在那兒看到的那個完美的形象,仍然有所不同。但爲什麽不同,又如何不同?她心中自問,一邊刮去她的調色板上那一堆堆藍色和綠色的油畫顔料,現在它們對她來說,好像是沒有生命的泥塊,但是她發誓,明天她要給它們以靈感,使它們按照她的旨意在畫布上活動,流動,給畫面增添光彩。她和那完美的形象究竟有何不同?她內在的靈魂究竟是什麽?如果妳在沙發的一角發現一隻團皺的手套,憑借那扭曲的手指這個特征,妳就可以毫無疑問地斷定,這只手套必定是拉姆齊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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