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爾由於在火藥廠工作,所以無論在和平時期還是在接踵而來的戰爭時期,他都不用去當兵。他們三人仍舊住在那套曾是那個縱火犯避難所的一間半的房子里。可是,事情很明顯,這個科爾雅切克不必再同前一個那樣老老實實過日子。因此婚後才一年,我的外祖母不得不在特羅伊爾一所公寓租下一爿剛出空的地窖小鋪,賣大頭針等雜貨,也賣蔬菜,賺錢貼補家用,因為格雷戈爾雖說在火藥廠掙錢不少,卻都花在喝酒上,帶回家的錢不夠日常必需的開支。我的外祖父約瑟夫只是偶爾喝上一杯燒酒,格雷戈爾可不一樣,他是個酒鬼,也許是受我的曾外祖母遺傳。格雷戈爾並非借酒澆愁。他天性憂郁,很少露出高興的樣子,不過,即使在高興的時候,他也不是由於開懷而狂飲。他之所以喝酒,只因為他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要窮根究底的人,所以,他對於杯中物,當然也要到瓶底朝天方才罷休。在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的一生當中,從來沒有人看到他喝剩過半杯杜松子酒。

我媽媽當時十五歲,是個豐滿的姑娘,非常能幹,除去幹家務,還在店里幫忙。她把食品印花貼在分類賬本上,星期六給人送貨,寫催賬信,雖不老練,卻富於想像力,提醒賒賬的顧客前來還錢。遺憾的是,這些信我連一封也沒有保存下來。在這里,倘若能夠從一個半孤兒(因為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根本沒有盡到做繼父的責任)的信里,摘引幾句半是稚氣、半帶少女特征的嘆苦經的話,那該有多妙呀。我外祖母和她女兒的現款盒是用兩個馬口鐵盤子合成的,里面通常是銅子多而銀角子少。她們兩人總是煞費苦心才能把這個現款盒藏起來,不讓那個始終口渴的火藥廠工人憂郁的目光發現。到了一九一七年,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患流行性感冒嗚呼哀哉。從此以後,雜貨鋪的賺頭才有所增加,不過也還是很有限;因為在一九一七年,能有些什麼貨色可賣呢?

 

火藥廠工人去世後,那套一間半的房子便空在那里,因為我媽媽怕鬼,不願搬進去,後來,揚-布朗斯基遷去居住。我媽媽的這位表兄當時二十歲左右。他離開了比紹和他父親文岑特,在卡特豪斯中學取得成績優良的畢業證書,又結束了在那個小縣城郵局的見習時期,此時到但澤郵政總局來幹中級管理人員的差事。揚來到他姑姑家里,除去他的箱子外,還帶著他的洋洋大觀的集郵冊。他從幼年起就開始集郵,因此,他對於郵局不僅懷有職業上的興趣,而且還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種私人關係。這個體質贏弱、走路有點駝背的年輕人,有一張鵝蛋臉,相貌漂亮,也許太甜了一點,一雙碧藍的眼睛,這足以使當時年方十七的我母親愛上了他。揚已經三次應召去做體格檢查,每次檢查都因他身體太糟而緩服兵役;這已經清楚地說明了揚-布朗斯基的體格狀況,因為在那個時候,凡是多少能夠挺直的男子,都被送到凡爾登去,讓他們在法國的土地上由直立狀態變為永恒的橫臥狀態——

 

①1916年2月至7月,德軍在西線進攻凡爾登未克。7月至8月,英法軍在索姆河發動戰役,牽制凡爾登方面德軍。雙方均未取得重大進展,但傷亡慘重,僅德軍就損失六十萬。此喻送命。

 

他們兩人相互調情,照道理講,應當是從一起看集郵冊,腦袋貼著腦袋檢查特別珍貴的郵票四邊孔眼是否完整時開始的。但是,實際開始或者說爆發,是揚第四次被叫去作體格檢查的那天。我媽媽本來有事要進城,便陪同他到軍區司令部去,站在有民軍站崗的崗亭旁邊等他。她和揚都認為,這一回揚是非去法國不可了,他可以借那里含鐵和鉛的空氣,治療一下自己發育不健全的胸腔。我媽媽一遍又一遍地數著民軍的鈕扣,每遍的結果都不同。我可以想像,所有制服的扣子都是按那種尺寸釘的,無論你最後數到哪一顆,不是意味著凡爾登,就是無數哈特曼斯魏勒科普夫中的一座,要麼就是意味著某一條小河:索姆河或瑪恩河——

 

①民軍,德國國防軍的一部分,由十七歲至四十五歲有服兵役義務的男子組成的後備軍,1913年建立,1918年按照凡爾賽和約解散。

②哈特曼斯魏勒科普夫,南孚日山一山峰。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法軍在此爭奪甚烈。這里用複數以喻類似的高地。

③1914年9月5日至10日,德、法兩軍在瑪恩河進行大戰,雙方投入軍力共一百五十餘萬人,德軍戰敗,退據艾納河,形成對峙局面。索姆河見前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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