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14)

永遠的“蘭花花”

“趙越勝沙龍”的“愛樂”高潮,是1988年底在越勝家為範競馬出國留學舉行的小型獨唱音樂會。範競馬,這位來自四川涼山、獲過1987年英國“卡迪富世界聲樂比賽”水晶杯獎(男聲組第一名)等多項國際大獎的傳奇歌者——他的經歷本身就足夠寫出一本書,是北京最早的“北漂族”之一。從四川音樂學院停薪留職北上求學,當時正是中央音院名教授沈湘的高足,住在一處租來的大雜院防震棚裏,隨時都處在真正饑寒交迫的窘困狀態。他能進入“趙越勝沙龍”,是因為沙龍裏另一位能幹人物——自稱“狗腿子”的詩人阿堅兄弟的引介。在範競馬,那有一種找到一個“家”的感覺(至今,趙越勝在巴黎的家和我在美國的家,都仍然可以算是他另外的“家”);在我們大家,則有一種在星空下簇擁著一枚寶鉆的驚為天人之感——那麽純正的意大利美聲BelCanto,那麽堅硬如金屬又柔軟如絲絨的聲音的質地,那麽歷盡千山萬水千溝萬壑而紋理繁覆、章法井然的氣息與情感處理,使我們隨時都忍不住要把他的聲音和貝爾岡奇、卡萊裏、畢約林、帕瓦羅蒂等這些大師相比較。在我後來更熟悉了他的演唱風格的海外生涯中,範競馬這種用生命來歌唱、用聲音來塑造情感、形象的非凡能力,倒讓我常常想起卡拉斯。範競馬的幸運與不幸,也許都在這裏——他的歌聲太多內涵、太經得起推敲了,太受這些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的知音賞識了,反而就少了一點平民氣而受累於貴族氣了,此乃題外話。

越勝前幾年寫的一篇評述範競馬演唱的文字,重現了多年前那個“今夜無人安睡”的盛況:在美酒、美食的醉意發酵下,當晚由麗達鋼琴伴奏,範競馬從最難唱的巴羅克歌曲——博諾奇尼的《多麽幸福能讚美你》起唱,到《卡門》裏的大詠嘆調《花之歌》,再到所有人都可以瑯瑯上口的意大利民歌《重歸蘇蓮托》、電影《翠堤春曉》的插曲《當我們年輕時》,以至詠嘆加拿大流浪漢的英語俚歌小調……總之,借著離情和酒興,範競馬用他變化多端的嗓音,把麗達那裏有譜子沒譜子、朋友們想得到想不到的古今中外曲子,都給大家痛快唱了個夠。

深夜,有人提議要競馬唱中國民歌,越勝點的是陜北民歌《蘭花花》。第一句“青線線呀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彩……”,就把所有人震懾住了。範競馬聲音丕變,用的是一種逼狹的尖礪高腔,在美聲的共鳴裏揉進了嘶吼,一下子把那種“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在在愛死人”的拼死戀情,從牙縫裏、唇舌尖問噴吐出來爆發出來,勾魂刀、剜心劍似的閃飛起來!“你要那個死來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來,後晌我蘭花花走……”好多人那晚都被範競馬的《蘭花花》唱出了盈眶的淚水。多少年過去了,時光可以淘洗盡所有往事細節,礁巖一樣立在記憶河岸上的,就是這首永遠的《蘭花花》。

誰也沒有想到,範競馬那晚的小型演唱會,竟然成為“趙越勝沙龍”曲終人散的“天鵝之歌”了。20世紀80年代末,朋友們星散四方。趙越勝隨後攜女赴法國探親,轉行從商,寓居巴黎至今已經十多年。他在巴黎遠郊的家曾是我的新婚洞房,他是我的證婚人和主婚人。他一仍那樣愛書愛音樂,愛美食愛朋友,同時仍舊愛精神靈性方面的思考和討論。他的家有專門的範競馬單間,一仍常常有朋友聚會,成為海內外各方聲氣相通的友人們一個包容廣大的海外驛站和港灣。更奇妙的是,我輩的愛樂發燒,也許早退了燒,廢了武功,趙越勝卻始終是愛樂隊伍裏永不退燒、更永不退役的一員老員工、老士兵、老頑童。前年夏天,他托造訪的耶魯友人為我帶來一段專門拍攝的錄像,想讓我見識一下他在家裏為自己親手打造的音樂間。熒屏上的音樂一響起來就讓我陡然大驚——即便是大打折扣的錄像錄音,都以其音效的清晰層次、豐富的空間質感,令我驚艷不已。他在越洋電話裏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他特意請設計巴黎巴士底歌劇院的音響專家朋友,為他專門設計、建造的個人音樂欣賞單間,從材料的音響力學原理到器材、機位的配置需求,都絕對是專業一流水平的。

從硬件到軟件,愛樂的發燒“專業”至此,在我的閱歷中,或許只有作家阿城,可以稍稍“望其項背”了。我自己呢,這些年浪跡天涯,雖然愛樂“退了燒”,唯一可以告慰的是,由於命運的眷顧,如今日常工作、生活的耶魯大學校園,有著全美排名最前列的音樂學院和戲劇學院,常常有機會免費或者低費,看到大量世界一流水平的、《紐約時報》藝術版會給予評論關註的演出和“大師觀摩”。我是音樂學院各種“大師教學班”的常客,以致“常”得在他們的教研室裏掛了號,會給我定期發送他們各種大師班的內部訊息。只是,日日身在寶山,“識寶”卻難以“惜緣”——每日每時,不僅僅是音樂,耶魯校園內值得投註心力、時間去關註、參與的藝術、文化、學術活動,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每每有無以暇及之感,自己則常常為這種“奢侈的遺憾”不但抱愧,簡直有“暴軫天物”的負罪感了。


2002年的十月金秋,我和朋友們專程開了七八個小時車,從美東新英格蘭趕往首都華盛頓,出席肯尼迪藝術中心為範競馬舉辦的獨唱音樂會。華盛頓肯尼迪中心與紐約林肯中心齊名,是西方最頂尖的幾個藝術殿堂之一,專門為一位中國歌唱家舉辦獨唱音樂會,據說是破天荒之舉。他們開始對似乎“名不見經傳”的範競馬的演出上座率不太上心(也許是政治都市的藝術冷感,上座率不足歷來是肯尼迪中心的心病,多少名家大師都曾在這裏認栽),中心的停車場好像都沒有全部開放。結果當晚,潮湧而至的聽眾車輛讓工作人員好一通手忙腳亂,以致演唱會必須延時開場。

範競馬以一曲亨德爾歌劇《薛西斯》的詠嘆調《綠葉青蔥》開唱,廣板的遼闊弛緩,一如春風拂遍劇場,三層坐得滿登登的珠光寶氣的觀眾席,整個兒震驚了,沸騰了。那晚競馬的狀態極佳,聲音飽滿幹凈,華麗而潤澤,配著管弦樂隊的伴奏,把他最拿手的幾個大歌劇詠嘆調——從普契尼的《星光燦爛》、唐尼采蒂的《愛的甘醇》到柴科夫斯基的“連斯基詠嘆調”,連同駕輕就熟的意大利藝術歌曲,唱得自信、松弛,深情而誠懇,唱出了一種自娛娛人的“遊於藝”的境界,唱出了滿場的驚呼和沈醉。下半場,一曲《蘭花花》,又是那樣從逼狹中驟起的撕裂高腔,仿佛一支飄著紅纓的梭鏢從遙遠的黃土清空拋來,穿雲裂石,直直擲向席上每一位已經被範競馬唱得胸口滾燙的觀眾心口——爬上這道坡,走上這道梁,範競馬和他的《蘭花花》,站到了高高的世界藝術殿堂上。當晚,完全被觀眾一再起立的驚叫歡呼和喝彩鼓噪的大潮淹沒了。

“手提上那個羊肉,懷裏揣著糕,冒上那個性命,我往哥哥家裏跑……”在這美國首善之區的最高藝術殿堂,聽著黃土地上那個生死相戀的久遠歌音從遠古飄來,多少往事塵煙被重新喚醒,我的眼角濕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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