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2章 白麻雀 (11)

斑瑪措這下可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腸蕩氣。她把歌重復了三遍,不顧後果地拖長腔,加滑音,解癢止痛地狠狠“哦嗬”,下來你槍斃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讓她把綁了八九個月的歌統統松綁,放飛。

當然是把王林鳳老師的所有教誨勾銷了。王老師瘦弱地站在大幕邊,聽著她歌聲中自己浪費掉的生命,聽著她的“哦嗬,哦嗬”沖刷掉他灌輸的樂譜、節拍。

何小蓉和蕭穗子也感到斑瑪措臨陣起義頗傷感情。她們一個教舞步,一個教臺風,也搭進去不少午睡。見斑瑪措下臺來,何小蓉一聲“龜兒”就闖上去攔在斑瑪措面前說,你個龜兒把老子臉丟完了!

斑瑪措又是個木偶了,兩眼直瞪瞪的。足有兩三分鐘,她才說出話來。她說:“那麼多腦殼,黑漆麻麻的,比牦牛還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記得斑瑪措的那首歌是根據一首藏語歌填的詞,曲調也讓創作組的兩個作曲加了工,準確地說是把原始調子文明了一下。但斑瑪措在臺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語歌詞。他問斑瑪措原詞是什麼意思,聽了斑瑪措粗粗的譯文,他想日先人的這不是要我犯大過嗎? 歌詞是吊膀子的意思,還吊得怪色情!只要觀眾裏有一個像他這樣政治覺悟高的,文工團就要關大門,他規定斑瑪措以後獨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農奴把歌唱》。

王林鳳卻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開早飯時間,他在食堂裏找到斑瑪措,說小斑你稀飯就不要喝了,我家屬給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溫和地一擺,叫斑瑪措跟他回家。

斑瑪措頭天晚上挨了一晚上數落,今早本來想去衛生室騙病假條,罷唱幾天。一早起來,她誰也不理,拿出滿身對抗勁頭。她只盼著王老師也上來給她劈頭蓋臉一通罵,她就當場撕下領章,帽徽,搭長途車回草原去。她憋屈夠了,她什麼也不稀罕。

她卻乖乖地跟著王老師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課來。於是她更加恨王老師,她的對抗勁頭那麼勢不可擋,卻在王老師這兒碰個軟釘子,窩窩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魔鬼附體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攏耳地開始找那永遠也找不著的“位置”。

她一邊唱一邊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雙食指真成了槍筒子,一左一右地對準我的太陽穴。

一天天過去,斑瑪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師訓她。可王老師越來越慈愛,眼睛摳成了兩個窟窿,窟窿底部,斑瑪措看見她父親的眼睛朝她看來。那個她從來沒見過的父親。

六月的一個星期天,斑瑪措第一次騎自行車上街。因為她不參加演出和排練,時間比其他兵們富裕,所以男兵女兵愛差她去街上買東西,寄信。跑不過來,大家就教她學騎自行車。斑瑪措很魯,讓人扶她上了車就衝到大街上,她這才想起還沒學過下車。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軍在這個城市還有不錯的人緣,所以斑瑪措不費勁就把車騎到了人民商場。

晚點名之前斑瑪措回來了,自行車卻由一個小夥子為她推著。另一個小夥子和斑瑪措打打鬧鬧,藏語聽都聽得出狎昵來。斑瑪措大拇指一點,說:“我的老鄉。”

三個人進了斑瑪措的宿舍,關上門。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說分隊長,你手下帶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開門,見三個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瑪措站起來,把門掩得只剩個縫,對分隊長說,民族學院的。小蓉說,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當兵當膩了吧? 斑瑪措說,我老鄉啊!民族學院的!小蓉一點情面也不留,說民族學院的到民族學院去喝!斑瑪措臉通紅,牙根子搓動幾下。小蓉說哎喲,你想錘老子呀? 斑瑪措使勁甩上門,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沒被這個嬌小精致的漢人長官嚇住。但十分鐘以後,她便找了個借口把兩個藏族老鄉送走了。

從此斑瑪措有了串門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個牛皮口袋。從裏面摸了一串唸珠出來,往床上盤腿一坐,開始唸經。同屋的人都嘀咕,說斑瑪措最近作什麼怪,所有的藏族習性都回來了:早餐不吃饅頭,自己捏糌粑,褲帶上也別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銀戒指也出來了。晚上學中央文件她人是來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亂,只是不出聲罷了。問她唸的什麼經,她說她沒有唸經,是念咒,咒那個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錢的偷兒。民族學院的老鄉請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燈草絨。燈草絨一到貨就搶光。她就是在搶購時遭竊的。她說她把偷兒咒得好慘,三丈布票五十元錢就給他扯布做祭帳了。她又快活起來,又笑得滿地打掃衛生。

小蓉說:“迷信是反動的,曉得不? ”

小蓉看不起誰,誰就覺得自己在她眼裏是一泡屎。此刻斑瑪措就覺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說:“這身國防綠我看你是穿膩了。一年兵還沒當到頭,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還耍兩個!還騙老子!老鄉——日喀則的都是你老鄉啊? ”

斑瑪措從地上站起來,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塵。

小蓉打著說著:“當兵的耍朋友犯軍法,你狗日曉得不? ”

“你狗日自己結婚了呢? !”斑瑪措吼道,一揚臂打開小蓉的手。

小蓉剛想說什麼,一下子傻了:斑瑪措兩個眼睛鼓著兩大泡淚水。那聲吼像無意中吐出了她心裏最深的隱痛,斑瑪措自己也傻了。小蓉聽蕭穗子說她去丈夫部隊探親斑瑪措哭了,她當時是感動的,現在她依然感動,卻覺出一點不祥。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看得這樣重,總是有點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瑪措談話,說耍朋友是不能亂耍的,要等到小斑你軍裝上掛起四個兜,才耍得。解放軍裏頭,藏漢一家,藏漢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漢族娃娃的男女作風吧?

斑瑪措明白了,她必須和兩位“老鄉”斷絕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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