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11之謎

今年春節,我是在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世界中度過的,幾乎每天一本,連讀了七八本。波羅,馬普爾小姐,莊園,旅行,兇殺,封閉的空間,開放的時間,聳人聽聞的情節,撲朔迷離的案情,欲蓋彌彰的眼神,似是而非的供詞,錯綜覆雜的關系,縝密的邏輯,精到的推理……如氣如霧,水生風起,構成了一個“華麗的世界”,讓我輕而易舉地打發了這個數十年不遇的寒冷、陰霾、災情頻傳的新春佳節。出於一種感謝,或者紀念,我想寫點兒關於克裏斯蒂的東西。寫個書評也許是我最擅長的,但我放棄了。克裏斯蒂的小說像個盛名的公園,往來者絡繹不絕,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但總的說,萬變不離其宗,人們的感受最終似乎都差不多——殊途同歸:智力受到挑戰,好奇心得到滿足。換言之,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主題公園”,主題詞不容置疑,讚不絕口的廣告詞也非妄言。有些東西只要承認或讚同就可以了,消解和重構都可能是畫蛇添足。我認定對克裏斯蒂小說發言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所以堅定地放棄了。

我決定說一點克裏斯蒂的私事,素材來自有關她的訪談和傳記。與她作品數量之多相比,克裏斯蒂留下的“私事”少得可憐,她有輕度的社交恐懼癥,也正因此她才沒有成為歌星。據說克裏斯蒂在音樂上極具天賦,小時候的她曾夢想當一名歌星,但九歲時一次登台表演把她徹底從舞台趕了下來。晚年的克裏斯蒂告訴我們:“即使在兩年後,我父親去世給我帶來的恐懼也沒有那次表演大,台下無數的目光都是藍色的。”

11歲,父親去世,這是一個作家“理想的童年”,正如海明威說的: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訓練。1965年,75歲的克裏斯蒂宣布封筆,同時她也像所有老人一樣,開始靜候“另一個未知世界”的到來。對生的恐懼使她減少了對死亡的恐懼,她把隨時都可能降臨的死亡看做是“與久別的父親和母親相會”,並且對死亡方式也有非常明確的期待:像愛斯基摩人一樣告別人世。愛斯基摩人是拒絕與死人告別的,他們會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裏,給年邁的母親準備一餐豐盛的飯菜,然後老人便獨自踩著冰雪向深山走去,一去不返……克裏斯蒂說:“對於這種充滿尊嚴和決心告別生活的方式,我們應該感到驕傲,如果可能,我希望我能像愛斯基摩人一樣離開你們,去見我的父親和母親……”

這個願望,克裏斯蒂等了11年也沒有實現。1976年,86歲的克裏斯蒂像所有受人尊敬的老人一樣,死在溫暖、舒適的病榻上,隨後的葬禮驚動了包括女王在內的所有英國人,還有世界範圍內的所有她的讀者。臨死前,克裏斯蒂重覆了晚年以來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感謝上帝賜我幸福的一生,給了我深厚的愛。

當我研究了克裏斯蒂的生平後發現,這裏所說的“幸福的一生”,至少要減掉11天。那是1926年,這一年裏克裏斯蒂的母親不幸去世,她和阿爾奇十多年的感情也慘遭破裂。阿爾奇是她22歲時在一個舞會上邂逅的,那時她已經有婚約,為了阿爾奇,她“像變了一個人”:當天陷入愛河,次日解除婚約,仿佛再不是那個患有輕度社交恐懼癥、性格內向的女孩。不用說,這段感情的結束讓她痛不欲生。12月的一天,人們發現克裏斯蒂神秘失蹤了,直到11天後才在一個旅館中找到她。沒有人知道,這11天裏她經歷了什麽,她以聲稱“失憶”拒絕任何善意和惡意的追問。

這11天是她的謎。

“11”,似乎也是克裏斯蒂一生的謎。如果可能,我們仔細研究她的生平和作品,還會發現她一生中有更多的“11現象”,我不一一道明,故作懸疑,也許是克裏斯蒂的小說之於我的後遺癥吧。

2008年3月15日口風欠緊的錢德勒

“你的口風不夠緊,話太多,表現欲太強。”

這是一個被跟蹤的女人對一個跟蹤她的私人偵探說的話,偵探叫馬洛,久聞大名了;女人的生活覆雜,過多的願望給她帶來了重重麻煩,為了減少麻煩,她反覆更換名字,像個秘密特工一樣的。她的努力起到了作用,把我搞糊塗了,記不得她的名字。好在我沒有忘記她的“家”——小說的名字——《重播》。這是雷蒙德·錢德勒最後一部小說,出版於1958年。第二年,上帝沒有讓他自己動手,主動帶走了這位曾幾度試圖自殺的作家。我想象,錢德勒走的時候,床頭可能放著的東西有酒杯、煙鬥、眼鏡,還有一本新出版的《重播》。那時候還沒有照排技術,書籍都是鉛字油印的,墨跡味很濃。有人說這叫墨香,其實那不是香氣,而是有點臭的。

蘭花濃郁,扶桑略臭。墨臭是扶桑百分之一的臭,只能說是略略臭吧。你不可以把濃郁的蘭花香說成臭氣沖天,但在心情好的情況下把略略臭的油墨味說成有點兒香,不是不可以的。我不論在任何時候捧讀錢德勒的小說都會變得開開心心的,好像有朋自遠方來。這時候你說墨跡散發出淡淡的香氣,我一定不會反對的。這是個心理感應問題。心不是科學儀器。心是反科學的。墨香陣陣,那暗示著我們沈浸在一個令人心花怒放的虛擬的國度裏。《漫長的告別》,《重播》,《湖底女人》都是這樣的國度。我猜測,《長眠不醒》,《再見,吾愛》,《簡單的謀殺藝術》,都可能是這樣的國度,因為它們都出自錢德勒一人。

作為一個偵探小說家,錢德勒不是無可指責的,他的問題正如《重播》的女主人公對馬洛偵探說的:口風不夠緊,話太多,表現欲太強。錢德勒年輕時寫過詩,具備詩人應有的一些毛病,比如嗜酒,好色,憤世嫉俗,落拓不羈,愛較著勁地說一些彰顯詩意的漂亮話。這些問題或特征馬洛身上都有,這註定錢寫的是另類的偵探小說。傳統的偵探小說往往以寫覆雜的案情為己任,偵破覆雜的案情需要過人的智慧,似乎還需要對傳統的文學進行反叛,要緊緊圍繞案情,不要三心兩意,不要文學的修飾和詩意。錢筆下的馬洛不是傳統的偵探,不是福爾摩斯和波羅,坐懷不亂,智力過人,既聖潔,又英明,像下凡的天使,了無常人的局限和缺陷。馬洛不同。馬洛是個常人,好酒,好色,活色生香,表情豐富,內心有世俗生活的得意和挫敗,目光裏有女人,花草,家具,街道的景致,小鳥的啁啾,乃至天空的顏色……看錢德勒的小說,我的註意力時常被他別致、精到的比喻,準確、誇張的修辭所吸引,而忘記了案情的發展,故事的跌宕。史上只有一個人像他這樣寫偵探小說,就是愛倫·坡。對於愛倫·坡,我們並不樂意把他歸為偵探小說家,似乎這樣就有損了他崇高的文學地位似的。但自有了錢德勒,這種顧慮正在銷蝕,因為錢德勒不容置疑地改變了偵探小說業有的枯燥、空洞的形象。錢德勒把單調的偵探小說寫得豐潤又迷人,緊張又柔軟,扣人心弦又詩意綿綿,跟我們常見的正統文學別無二致。

我一直在尋思,小說的好看與耐看之間應該有一條可以溝通的暗道,所謂龍蛇一身,雅俗共賞。錢德勒無需尋找,上路就踏上了這條暗道,獨樹一幟,獨步天下,為此博得了包括艾略特、加繆、奧尼爾等文學大家的盛讚。這當然是他的幸運,但除了小說,他的生活似乎一團糟。酒精、煙堿、焦油、失業、紛爭和一個大他十八歲的女人陪伴他度過了混亂、困難的一生,死了依然難以結束這種多舛多蹇的薄命,落戶在南加州聖地艾哥的希望山公墓,與一群默默無聞的平民百姓長相守。天缺地補。太滿遭損。上帝給了他一個小說家難得的榮耀,又拿走了他許多,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2008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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