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11)教堂的地道

吃晚飯的時候,神父留保羅在教堂裏吃飯,但是他們發現凱瑟琳修女沒有來。神父去她的寢室叫她時,聽見裏面有說話聲,這讓神父感到好生奇怪,他仿佛聽見凱瑟琳修女說:“懺悔室。椅子。神父啊,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呢。我明白啦,我會找到的。”

神父想,凱瑟琳奶奶又在夢中跟陰間的亡友說話了。他多次聽見她跟已經故亡了六十多年的丈夫對話,一問一答的,仿佛那個冤死鬼就在她身邊似的。一次她甚至通過詢問自己的亡夫找到了已丟失多年的一只手鐲。他明確告訴她,那只手鐲掉在左鹽田的納西人和玉珍家了,民國三十五年的冬天,你到你的表姐和玉珍家做針線活,順手把手鐲取下來放在一個篾簍裏,後來忘了帶走,然後這個篾簍又被和玉珍瞎眼的父親扔到了柴堆上。民國三十九年春天土匪火燒左鹽田時,和玉珍家的柴堆也給一把火燒了,但那只玉手鐲是燒不壞的,它就埋在灰燼下。這樣的故事如果凱瑟琳修女說說也就罷,誰也不會當真。可她真的請安神父在和玉珍家老房子的柴堆下面約一尺深的土中,把那只手鐲挖出來了。這讓安神父不得不相信,只有活到她這樣年紀的老人,才有權利在陰間和陽世來回奔忙。┄米┄花┄書┄庫┄ http://www.7mihua.com

“凱瑟琳奶奶,吃飯了。”神父推門進去。

令神父驚訝的是凱瑟琳奶奶就站在門後面,她一把拽主神父的手說:“來,我帶你去找一樣東西。”

神父說:“奶奶,不著急的,我們先吃飯好嗎?”

“我知道教堂的寶貝藏在哪裏了,他們剛剛告訴了我。”她拉著神父就往外走,完全不像一個病人。

“什麽寶貝?誰告訴你了?”可憐的凱瑟琳奶奶,她又活糊塗了。神父悲憫地看著她。

“來吧來吧,寶貝在懺悔室裏。神父,難道你忘了,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要找的那些寶貝。”

神父傷感的回憶就像幻燈片一樣地被展現出來。自解放以來,峽谷裏的人們一直都在傳說,那個最後被趕走的外國傳教士沙利士神父留下了一批金銀財寶藏在教堂裏。說得最神乎其神的是說有一尊純金鑄造的外國裸體女人像,它有真人般大小,眼睛是用西藏最名貴的寶石鑲嵌的,而裏通外國的發報機就藏在裸體女人的肚子裏,天線可以從耳朵裏拉出,發報鍵鈕則鑲在其牙齒上。那時人們貧乏枯燥的想像力被更加貧乏枯燥的報紙廣播大字報一煽動,變得像一個頑皮孩子樣的倔犟、像脫韁烈馬樣的瘋狂。在階級鬥爭天天都要講的年代裏,外國人的教堂很容易跟特務活動聯系在一起,這是連一個小學生都可能會做出的邏輯推斷。

神父看到凱瑟琳奶奶一臉嚴肅,生怕她的血壓因為太激動又升上來了。為防不測,他把保羅叫上,兩人隨著凱瑟琳奶奶進了教堂,直奔懺悔室。這個房間就在教堂內大門的左側,由於教堂可利用的房子少,多年以來,神父的告解室同時也兼作教堂裏的庫房,一些農具什麽的都堆在這裏面,甚至還有一個巨大的盛糧食的櫃子,裏面堆滿了今年剛收回來的麥子。因此,懺悔室裏彌漫著新麥的清香。安神父就是在這鄉村氣息十足的告解室裏聽自己的信徒們的懺悔。

現在懺悔室裏真正保留下來的舊時代的東西,就是神父聽信徒懺悔時坐的那把椅子了,它很高很笨重,以便於隔板外跪著懺悔的信徒與裏面的神父交談。這把椅子在文革中躲過了一劫,大約是因為它太不起眼了。

凱瑟琳奶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們把它挪開。”

保羅看著神父,神父對他擠擠眼睛:“就挪開它吧。不然凱瑟琳奶奶今晚不會吃飯的。”神父雖然在教堂裏的權力至高無上,但他相當尊重老修女凱瑟琳,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他都聽她的。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張老椅子挪開了,凱瑟琳奶奶跪在地上,用手在木地板上東拍拍西拍拍,像個尋寶的探險家。地板在她的拍打下發出“噗噗”的悶響,這沈悶的聲音證明,地板下面沒有空。沒有暗室,也沒有地道。這樣的探尋安多德神父在當紅衛兵時早就做過了,而且比凱瑟琳奶奶做得仔細、認真得多。那時,誰不想為革命立上頭功呀。

“我們走吧,酥油茶都涼了。”神父說。

“他告訴我就在椅子的地板下面呀。”凱瑟琳奶奶自顧自地說。

神父穩住笑,問:“凱瑟琳奶奶,誰告訴你了?”

“沙利士神父,他剛才跟我講的。”凱瑟琳奶奶說得非常肯定。

“在夢中告訴你的吧,他離開我們這裏已經快五十年了。”保羅沒好氣地說。

“不對,他在我耳邊說的。過去的事情,你們年輕人不懂。”

凱瑟琳奶奶顯然生氣了,她在懺悔室裏像一個夢遊的老人一般搗騰,神父和保羅袖手站在一邊,時不時地上前幫她一把。當一個老人家在做屬於他們的遊戲時,也跟一個孩子做遊戲差不多,旁邊的人只有耐心地等待這場遊戲結束。沒有辦法,誰都有老糊塗的那一天。

“主啊,我想起來了!”凱瑟琳奶奶大叫一聲,“從前那張椅子不在這個位置上,它是放在這裏的。”她指著那個巨大的糧食櫃說。

“凱瑟琳奶奶,今晚你究竟要幹什麽呢?”保羅沒好氣地問。

“把糧食櫃搬開,我給你們看沙利士神父的東西。”她語氣堅定地說。

在安多德神父印象中,這個巨大的糧食櫃自他記事起就放那兒了。如果凱瑟琳奶奶堅持要搬開這個櫃子的話,單是騰空那些新打下來的麥子,他和保羅大概要花兩個小時的時間。

但是仿佛上帝在暗中指示他,安多德神父不再懷疑凱瑟琳奶奶似夢非夢的行為了。他找來一把鏟子,脫了外衣甩開膀子幹起來,保羅盡管一肚子的氣,但在神父和凱瑟琳奶奶面前,他沒有發脾氣的資格,只有嘟著嘴跟著神父一起幹。

到他們終於把糧食櫃挪開,已是夜裏十二點了。這正是發現一樁秘密最合理的時間,教堂外的風聲吹送出神秘的聲響,仿佛無數根鞭子,抽打著人們的恐懼心理。凱瑟琳修女不再拍打地板以探虛實,指著一塊已經發黑的地板對保羅說:“把它撬開。”

保羅幾乎沒有使什麽力,那地板就像是急於要將埋藏近半個世紀的秘密公諸於眾,自己就跳開了。啊,下面果真有名堂呢。他們看到一個已生銹的圓鐵環和一把古老的銅鎖,鎖上一層厚厚的銅綠。

“主啊,求你告訴我們,誰會有鑰匙呢?”神父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砸爛它!”凱瑟琳奶奶像一個現場總指揮,神父從來沒有見到她做事這樣果斷利落過。

保羅一鏟就將鎖砸開了。現在,教堂的秘密就在眼前。

一塊活動的木板被掀開了,他們看到了一個黑黑的地道,有一道狹窄的臺階延伸下去。一股古老而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神父驚嘆道:“真是奇怪,當年紅衛兵鬧得那麽厲害,也沒有找到這個地道。保羅,去找把電筒來。”

保羅拿來電筒時,牙齒磕得像冰雹打在鐵鍋上。神父問:“你怎麽了?”保羅說:“神父,下面、下面會不會……會不會有死人?”

凱瑟琳奶奶頂了他一句,“我是死過多少次的人了,你怕不怕我?”盡管保羅不怕凱瑟琳奶奶,但他還是留在了上面。

神父攙扶著凱瑟琳修女下去了,地道的臺階並不長,大約只有十來級,然後轉了一個彎,就是一間約七八平方米的地下室。它大約有兩米多高,裏面並不潮濕,安神父發現墻的四周都是巖壁,可以想見當初鑿這個地下室時是很費了一些功夫的。他們在裏面只看到了一張木桌,上面放有一個大鐵箱,旁邊有一掌已經銹壞了的風燈。安多德神父用電筒四處照了照,除了冰冷的巖壁,再沒有令人激動的東西。

安神父叫保羅下來和他一起把那只大鐵箱費力地擡上去。他想,要是二十多年前發現這個秘密,教民們又將面臨什麽樣的命運呢?那時人們一直認為,教堂是相當有錢的,傳教士們在這裏傳教了幾十年,掠奪了西藏多少財富啊;峽谷裏發生第一次教案後,清政府賠了三十萬兩白銀。想想吧,傳教士們有多少錢。

鐵箱子打開後,也許所有的人都要失望。安神父只發現一捆用厚厚的防潮油紙――現在已經見不到這種油紙了――包裹了好幾層的紙包,還用棉線捆紮得緊緊的,那麽長的歲月流逝過去了,安神父還能通過這緊紮的棉線感受到當年那個藏匿者的細心和慎密,哪怕是打一個小結,似乎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他小心地打開了紙包。上帝啊,原來是兩大摞書稿。一摞是納西人的東巴象形文經書,大約有近千冊。和經書在一起的還有一本用外文寫的書稿,裏面夾雜有許多東巴文字,安神父推測這大約是外國神父研究東巴象形文字的一部手稿。政府這幾年到處在收集整理這些據說很有價值的東巴經書,說是世界文字史上的活化石。另一摞手稿是用藏文寫的,雖然沒有東巴經書那麽厚,但捧在手上卻沈甸甸的,仿佛捧著一段沈重的歲月。

安神父這時感到了某種神聖和莊嚴,就像要見證一樁神奇的奧跡那樣,他不知道今晚所經歷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夢;他也不知道一旦他打開這些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的手稿後,是不是就意味著峽谷裏曾經流傳了許多年、許多代人的傳說和秘密,包括他這個教民世家的秘密,就會真相大白了。

他翻開了那摞藏文手稿,第一頁的標題是:

“世紀初教會在西藏的傳教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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