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100)

兩天以後,她收到了他一封與過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書的,寫在亞麻布紙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見。還是和最初幾封信一樣,是花體字。和從前一樣熱情奔放,但是只寫了簡單的一段,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謝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於別人的。讀過這封信,費爾米納連續幾天非常激動。下一個禮拜四,她便胸懷坦然地去問那個魯克雷希應,是否由於偶然的機會認識內河輪船的老板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魯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說:“是個放蕩的魔鬼。”

她還重復了通常的說法,說他人很好,從來不找女人。她有一個秘密住處,將夜間在碼頭上追到的男孩子帶到那兒去。費爾米納從記事起就聽到這樣的傳說,她不相信,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當聽到魯克雷希婉如此確信無疑地重復這種說法的時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說清楚了。有一個時期,人們傳說魯克雷希灰也是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費爾米納告訴魯克雷希姬,她從小就認識阿里薩,並說,她記得,他的母親在彭塔納斯大街開一個小百貨店,在內戰期間還收購舊襯衣和床單,拆了作為急救棉出售。最後,她滿有把握地下結論說:“這是個正經人,處世十分謹慎。”她如此衝動,以致魯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說法:“歸根結底,人家也這麼說我。”費爾米納沒有興趣去問自己,為什麼對一個僅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熱情地保護他。她繼續想念著他,尤其是當郵差來過而沒有把信帶來的時候。


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有消息了,有一天,一個女傭驚恐地輕輕把她在午睡中叫醒:“夫人,”女傭說,‘佛洛倫蒂諾先生來了。”

真的來了。費爾米納的第一個反映是惶恐。她想,這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他,也沒什麼好談的。但是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後再去見他。阿里薩在下午三時烈火般的陽光下站在門口等著,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他已準備好費爾米納的婉言拒絕,這一信念倒也使他復歸平靜。可是傳出來的口信使他大為震驚,走進大廳涼爽的蔭影之中時,他幾乎沒時間想一想正在經歷的奇跡,腹部立刻充滿了疼痛難忍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來,腦海里又頑固地出現了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該死的回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陣寒顫過去後,他決心接受此時的任何不幸,只要鳥糞別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雖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公開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這些情況下,以及在其它萬分緊迫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喜歡在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懷疑:他想著隨便祈禱一句想得起來的話,但怎麼也找不出來。小時候,有個小孩曾教會他用五頭打鳥時嘴里唸叨的非常靈驗的幾句話:“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腦殼,要你的命。”第一次帶著一個新彈弓上山時,他試了試,烏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應該與另一件事有些關係的,於是就以祈禱的熱情重復這幾句話,可沒有取得同樣的效果。腸子像一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迫使他從椅子上立起來,肚子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抱怨聲,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僕被他那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色嚇壞了。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太熱了。”她打開窗子,以為這樣會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陽正巧射到他的臉上,他們不得不把窗戶又關上。他心中清楚,連一分鐘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時,費爾米納在萌影中突然出現了,看到他這樣,她也嚇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脫掉。”她說。


肚子絞得疼痛難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會聽到他肚子里的嘰哩咕嗜聲。他強忍住了,說了個“不”字,並且走過去問何時再能見她。她站在那兒,迷惑不解地說:“您不已經在這兒了嗎?”她請他跟她到院子里的花壇上去,那兒稍微涼快些。他以在她看來更似一種遺憾的嘆息般的聲調說:“求求您,明天我來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魯克雷希她定期串門的日子,然後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辯的決定:“後天下午五時。”阿里薩對她表示了感謝,舉著帽子作了一個匆忙道別的姿勢,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汽車的響聲開始在大廳的盡頭消失。阿里薩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來。那正像重新起死回生一樣。司機為他開車多年,對此毫不驚訝,但是到了家門口,司機在為他打開車門時卻對他說:“您得小心,弗洛倫蒂諾先生,這像是霍亂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當星期五下午女僕領著阿里薩通過陰暗的大廳進入院內的花壇時,他感謝上帝的恩賜。他看見費爾米納坐在一張兩人小桌旁。她問他要什麼茶,巧克力還是咖啡。阿里薩要了杯又燙又濃的咖啡。她吩咐女僕說:“我跟平常一樣。”所謂跟平常一樣,就是喝混雜起來的各種東方濃飲料,那是專為午睡後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時,他也喝完了咖啡。他們談起了幾件事,又幾次把話題打斷,這並非因為他們真的對這些新的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想避開另外一些不管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點害怕,他們都不知道在那個還彌漫著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盤格式的花壇上,在離開年輕時代已如此遙遠之後,對面臨的事情該怎麼辦。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首次那麼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長時間平靜地互相觀望著。他們都看出了其中奧妙:他們已成為兩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了面對一個短暫的過去的回憶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過去已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已經消失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有可能已經成了他們的孩子。她想,他最終會相信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將會把他從他不合時宜的言行中解救出來。


為了避免不快的沈默或不願涉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關內河航行的事務。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他作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內河航行過一次,而且那時他與公司尚無任何關係。她不知緣由,以為他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她。

她也不了解內河航運的情況。她丈夫對安第斯山地的空氣很反感,找出各種理由,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險呀,人們的狡詐呀,集權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們跑遍了半個世界,但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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