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10)

“如歌的行板”:“中國式的西洋經典”

這個題目也可以是:“西洋式的中國經典”。有許多西洋作品,在中國如雷貫耳、婦孺皆知,在西洋本土產地卻默默無聞或者無人問津。這種例子在文學上尤其多,以至上海陳思和教授曾在一次研討會上指出:有許多中國人熟知的西洋文學名著,與其算“西洋經典”倒不如算“中國經典”——它成為中國幾代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卻是西方本國、本土文壇的“陌路人”。比如,被包括筆者在內的幾代中國人幾乎作為人生啟蒙書的英國小說《牛虻》、法國小說《約翰?克裏斯朵夫》。《牛虻》及其作者伏尼契女士,當今的英國人完全一問三不知。法國的羅曼?羅蘭稍好,大概也只有文學行當中人才略知其名。幾乎被上世紀40、50、60年代的幾代中國人視為“年輕人的聖經”的長篇小說《約翰?克裏斯朵夫》,別說今天的法國年輕人完全不識不知,對於一般西方弄文學的人也幾乎是子虛烏有之物。同樣的例子,其實也發生在“西洋式的中國經典”上。前不久耶魯大學一次中國古典詩詞的研討會上,唐代詩僧寒山曾在其中占了相當重要的討論篇幅。“寒山”是誰?相信今天一般中國人莫名所以,而在西方,這可是幾乎與“李白”、“王維”齊名的中國古代詩人的偉大代表(“王維”在西方的詩名也遠比在中國為大)。我曾在上述研討會上舉出了《牛虻》等西洋小說與“寒山現象”作有趣的比照——這是中西作品在各自“經典化”過程中,由語碼轉換和文化誤讀造成的一種值得研究的有趣現象。

我的話題扯遠了。引出這個話題,是因為我想起一個自己的西洋古典音樂的啟蒙作品——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我相信直到今天,《如歌的行板》的旋律都是中國年輕愛樂者們的“經典記憶”。它曾為王蒙一部中篇小說的題目,也足資證明此曲在幾代人的音樂記憶中的分量。可是,1982年我頭一次出洋留學,曾花了兩年時間淘唱片店,而遍尋老柴的《如歌的行板》不著。問遍店家、行家,用英文翻譯曲題證明是無效的,唯一可行的辦法是張口哼唱老柴的旋律,但這一旋律在美國並不算為人熟知。我是折騰了好一段時間才發現,這段在中國的音樂天空如泣如訴歷久不衰的《如歌的行板》,原來很不顯眼地藏在老柴一個並不流行的早期弦樂四重奏作品裏面。當年在中國樂迷心目中緊跟“老貝”(貝多芬)後面的“老柴”,連同他的那個弦樂作品片斷,在西方樂壇的地位也完全是一般中國愛樂者的想象之外的。好多年前李歐梵教授就跟我開過玩笑:一談西方古典音樂,你們大陸作家就要跟我談《如歌的行板》,開始聽得我一頭霧水!

大概是1978年的早春,那時我們“文革”後第一批進入大學的“77級”學生才剛剛入校不久。記得有一天早晨,我在自己平日用來聽學英語節目的半導體收音機裏,聽到了這段老柴的《如歌的行板》,電台播的好像還是60年代初期由俞麗娜領銜的上海四重奏小組演奏的錄音。剛剛從“雄赳赳、氣昂昂”的樣板戲和革命進行曲的多年浸淫裏醒過悶兒來,這樣憂郁雋美的旋律,實在有著勾魂掠魄的力量。那種不是純粹來自聽覺的興奮,而仿佛輕輕撥動你的靈魂之弦、潛入你的冥想深處的音樂感受,是以往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柴可夫斯基的名字,自然早就從“文革”中偷聽的《天鵝湖》裏知道的,但《如歌的行板》給我掀開的西方古典音樂的全新帷幕,卻讓我忽然生出一種渴望:渴望一種“全新”的音樂,能夠穿透自己靈魂上結起的硬殼,可以不斷享受那一種穿出悠長的黑暗隧道而世界為之豁然—亮、一變的奇妙感覺。我就是從《如歌的行板》啟蒙,發誓要一探西方古典音樂的堂奧,從而開始成為改革年代中國大陸最早的一批“愛樂”發燒友的。


我所就讀的廣州中山大學地處南國,緊鄰港澳,多年來一直是改革開放得風氣之先的前沿地帶。因為家裏有不少海外關系,我大概是當時同輩人中最早擁有卡帶式錄音機(1978年夏),並隨後在1979年春天擁有屬於自己的Hi-Fi立體音響的人。我的第一批古典音樂的收藏,是從香港《文匯報》前總編輯金堯如的大公子金渡江手中獲得的、從立體聲密紋膠木唱片上翻錄下來的卡帶——貝五《命運》、貝六《田園》、貝九《合喝交響曲》和比才的《卡門組曲》、老柴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悲愴》交響曲,等等。那時候,我自告奮勇擔當了大學中文系首創的業余音樂欣賞講座的主持人,第一次給同學開講的欣賞曲目,中國曲子選用的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因為俞麗娜的老版本錄音太舊,用的還是日本西崎松子演奏的版本;西洋的曲子呢,用的就是老柴的《如歌的行板》。當時還有一個由上海譯制片廠一批著名配音員錄制的、描寫柴科夫斯基和梅克夫人“高尚純潔的愛情故事”(至少當時是這麽介紹的)的廣播劇,在大學裏非常流行。我放響著《如歌的行板》,把圍繞曲子的許多傳說連同廣播劇裏真真假假的浪漫故事說了一遍,說到老托爾斯泰在首演現場聽到《如歌的行板》時老淚縱橫的段子,我自己被自己感動。同學則被旋律所感動。我那盤效果可憐兼可疑的《如歌的行板》卡帶錄音,後來不知被多少同學轉錄過。說來“慘烈”,那時還沒有雙卡轉錄機,開始甚至還未掌握對機線錄的技術,所謂“轉錄”,不過就是兩部錄音機的喇叭口相對,還得關起門來把同學趕出宿舍以避雜音,其“偉大”效果則就可想而知——這一代人的“愛樂”生涯,就是從這樣音效磕磕巴巴的《如歌的行板》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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