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10章 校園思見 (9)

“傻眼”之一

從網上接到耶魯法學院一封邀請信:邀我出席下周四上午一個名頭陌生的會議,語氣鄭重,並要求明確回覆。查了查日程表,發現會議時間恰在我周四教課之前。虛榮心作慫,沖著“耶魯法學院”的面子,也不問個子丑寅卯,就回信答應了。

“名頭陌生”者,是因為在熒屏文字的一片混沌中,沒有來得及仔細讀懂“Malaria”這個關鍵字就敲了回覆鍵。到了會議現場,幾個對話來回中連猜帶蒙,我才開始傻眼:“Malaria”就是瘧疾——俗稱“打擺子”,一種憑借蚊子傳染而卷土重來的古老疾病——原來這是一個關於“打擺子”的全球性的視頻聯席會議!“Why me?”不等我的“幹嘛請我?”的問題出口,會議主持者——一位在耶魯校園常見的,衣裝端整、明眸皓齒、舉止得體有度,似乎隨時都可以證明他就是未來的美國總統的幹練小夥子,已經簡捷明了地回答了我:與會者,都是我們任意選定的。因為我們這個組織的主要工作就是,要提請所有人,關注一些值得所有人關注的問題。這時候我才註意到,他遞給我這張淺藍色紙張上的介紹文字:“面對面的全球對話”(A Global Conversation:FacetoFace),是耶魯校園內一個由學生主導,請教授、專家參與的常設性的組織和定期化的活動。他背後站著的年長教授告訴我(我後來知道他是耶魯醫學院公共衛生方面的專家):這樣的全球性視頻聯席會議,已在法學院舉行過多次,與公共衛生有關的主題,上一次是——艾滋病問題:從非洲到亞洲。

跟先行入座的各位一一點頭招呼。果然,圍坐在長條圓桌兩邊的,除了一位以瘧疾問題作碩士論文的研究生,和一位從非洲回來的女教授——瘧疾疫病的幸存者之外,其他各人,都是各系各專業的教員、本科生或研究生,甚至還有一位是戲劇學院學表演的。會議室並不大,只是校園裏普通的“討論課”規模的教室。正面墻上的屏幕已經通過一旁操作的電腦,調試好了Skyper的視頻圖像:按方格,分別呈現出非洲加納某大學、南美厄瓜多爾某大學、英國某大學,以及美國的康奈爾大學、芝加哥大學、讚城科技大學等聯席會議的現場影像——那幾個現場,倒都是人頭密集的大階梯教室。作為主持者的耶魯主會場呈現在最下方中間的小方塊裏,我看見自己的小腦袋在裏面蠕動,像是一只打著擺子的螞蟻。

一切都顯得輕車熱路——這種跨洲、跨國的視頻聯席會議,在這裏顯然是一種常態性的活動。上午10點整,這位名叫“格林(Green)”的耶魯法學院學生笑盈盈地對著屏幕頂上的攝像頭,問候各個方格裏不同時差的人們“早晨好”、“下午好”和“晚上好”——屏幕上響起“四面八方”一片參差的回應聲;這個關於“打擺子”話題的“全球聯席會議”,正式開始了。


“傻眼”之二

說起“傻眼”,這耶魯校園內的“全球化”風潮,跟敝人還真有一種不期而遇的特殊緣分。

以前的文字曾提及:我在幾年前應聘為耶魯塞布魯克寄宿學院的“Fel-low”(會員或嘉賓)之後,每個月都需要“人五人六”地參加一次在學院“主人”教授家裏舉辦的會員活動。三四年前某一個周四的傍晚,我照例西裝領帶的,在“主人”家的雞尾酒會上和新老會員同事們說話寒暄,一位身材筆挺修長、謙和有禮、氣宇不凡的中年人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大家似乎對他很熟悉,在稱呼他的時候隱約聽到“總統”的稱謂。英文裏的“President”用得很濫,學校的校長、公司的總裁之類,都可以稱作“Pres-ident”的,所以我也沒太在意。只知道他新來乍到,是塞布魯克學院新聘的會員,說來還不如敝人的耶魯資歷深呢。也許是我的“來自中國大陸”引起他的興趣,晚宴的時候我們又恰巧成為鄰座,所以我們倆呱啦呱啦的,用彼此都口音很重、流利但不算靈光的英文,說了一大通關於中國的話題。自然,以敝人歷來大大咧咧的個性,提起“China”就關不住閘門,大多時候,還是我在講,他在聽。

晚宴後,重頭戲開始。滿目琳瑯油畫、富於藝術氣息的客廳裏,大家喝著咖啡、品著甜點,女主人、研究瑪雅藝術的瑪麗教授便把今晚的主講嘉賓介紹給大家。我一看,站起來微笑著向大家鞠躬致意的,正是剛才在酒會和晚宴上一直跟我摽在一起呱啦呱啦談論中國的那位英氣逼人的紳士。瑪麗的頭一句話,就讓我傻了眼:果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眼前這位當了我半天“China”聽眾的仁兄,竟是剛剛卸任不久的墨西哥前總統恩尼斯托?澤迪裏奧(ErnestoZedillo)!

原來,“總統先生”(大家還是這麽稱呼他)卸任後——也就是因民主選舉中“政黨輪替”而下台之後,馬上就接受了耶魯高姿態的聘任,前來擔任耶魯剛剛成立不久的“耶魯全球化研究中心”的首任主任。我當時心裏“嘩”了一聲:好個牛氣的耶魯!竟敢把人家一個南美大國的卸任總統請來當它某個研究中心的主任!不過,也由此可見,耶魯對“全球化研究”坐言起行、非“執牛耳”不可的蓬勃野心。這個“全球化研究中心”在耶魯校園內也因此地位超凡——研究中心的辦公地點,就跟校長雷文的辦公室同在一個樓裏。“前總統先生”澤迪裏奧在校園內備受尊崇,幾乎就處在一人(校長)之下而萬人之上的崇高位置。

當晚,澤迪裏奧作為塞布魯克學院的新科“會員”,給我們演講的主題是——對美國政府及布什總統關於伊拉克戰爭的政策的質疑。記得當時,伊戰尚在山雨欲來之際,澤迪裏奧以他曾擔任過墨西哥軍隊最高統帥的前“五星級將軍”的身份,對伊戰將會把美國拖入泥沼,提出了許多具體深入、富有遠見的警告。

耶魯校園內的“中國元素”本來就很多。澤迪裏奧主持的“耶魯全球化研究中心”與中國的獨特聯系,我這裏願意稍稍指出一點:年前我曾經帶過一個中國電視攝制組造訪中心所在的大樓,為的是拍攝中心的迎賓廳正面懸掛的一幅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第一位留美學生容閎的半身油畫肖像。我們隨即發現,中心樓下的辦公室裏,還臨時存放著一座神采奕奕的穿著中式長袍的容閎全身銅像。據說不久以後,這座銅像將會立在研究中心所在的大院草坪上——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外國先賢”可以在耶魯校園裏享受到的至高尊榮(也因此,據說在哪裏置放容閎銅像,曾經引起過校方管理層的爭議)。日後,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訪問耶魯,據說校方曾設想請胡錦濤主持容閎塑像的落成儀式的,但由於中方日程安排太緊而作罷。最後,代表耶魯校方主持胡錦濤耶魯演講會的,正是這位被胡稱為“老朋友”、曾在墨西哥以總統身份接待過來訪的中國首腦的——現任“耶魯全球化研究中心”主任澤迪裏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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