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10

威妮弗雷德覺得這是與之相對抗的又一武器。

“你還有其它襯衫——為什麼總穿這件又破又舊的,埃格伯特?”她說。

“我也許還會要把它穿爛。”他狡黠地說。

他清楚她不會提出來為他縫補的,她不可能。是的,她不會。難道她沒有自己的神去尊敬嗎?她能屈從於他的太陽神和埃希塔洛克斯神①而背叛他們嗎?而這對她太可怕了。他劍拔駑張的存在好像要消除她和她的信仰,就像另外一種默示。如同一個被召來對抗她的發出螢光的幽靈,這栩栩如生的活幽靈也許會獲得全勝。

① 以色列兒童錯誤的神崇拜。


他來來去去——而她一直固執著。後來,大戰爆發了。他要做一個不甘墮落的男人。他不能放浪自己,他是血統純正的英國人,甚至當他本來想腐化墮落時,他都不可能了。

因此當戰爭爆發時他的全部本能都在反抗它——反對戰爭。他沒有一絲願望去征服外國人或是造成他們死亡。他心目中毫無英帝國的概念,而且統治不列顛對他來說也只是個笑話。他是位血統純正的英國人,種族優良,而當他真正地成為自己時,如同一朵玫瑰花不會因為它的玫瑰刺而愛尋釁一樣,他也決不會因為他的英國性情而愛尋釁。

不,他根本不願去否定德國,以讚美英國。在他眼中德國人和英國人之間的區別不是好與壞的區別。這就如同藍色的水花與紅或白的常青藤花之間的區別:只是不同而已。像野豬和野熊一樣只是不同而已,一個人的好壞是根據他的天性而不是他的國籍來判定的。

埃格伯特有良好的教養,而這是他本性組成的成分。對他來說去恨一個民族的全體是不合人情的。某些人他不喜歡,某些人他喜歡,而大多數人他則一無所知。有些行為他不喜歡,某些行為在他看來就很自然,可對絕大多數的行為他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然而他擁有最深厚的純正天性,他不可避免地拒絕大多數人的意旨行事。他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理解,他永遠不會心甘情願地違背自己的意願。一個人應該變得拋棄他自己的真知真我轉而求其次,僅僅因為烏合之眾期望他這樣做嗎?

埃格伯特敏銳,毫無疑問感受到了的。他岳父也以他粗俗、好勇鬥狠的性格感受到了。盡管這兩個人性格迥異,但他們是兩位真正的英國人。他們的天性幾乎是一致的。

而戈德弗雷·馬歇爾在對發生的一切加以認真考慮。有法國軍事侵略,還有英國自由和“和平征服”的非軍事想法——所謂工業主義,即使在軍國主義和工業主義之間選擇都是罪惡。但這年長者宣稱他不得已地選擇後者。他整個心靈對權力的直覺是很敏銳的。

埃格伯特只是拒絕向世界清算,他只是拒絕在德國軍國主義和英國工業主義中作出選擇。他根本不作選擇。至於殘暴而言,他鄙視那些犯下殘暴罪行的人,就像卑劣可恥的那一類。罪惡與民族根本沒關系。

然而戰爭!戰爭!只是戰爭本身而已,無所謂對與錯。他應該參加嗎?他應該把自己交托給戰爭嗎?這些問題在他腦海中縈繞了好幾個禮拜。並非他認為英國是正確的而德國是錯誤的。也許德國錯了,可他拒絕作出抉擇。也並非他受到了鼓舞。不是,戰爭僅僅就是戰爭而已。

這種威懾因素就是把自己交托於別人的權力之下,交托於民主軍隊的暴力精神的權力之下。他應該把自己交托出去嗎?他應該把自己的生命和軀體移交給其精神褻瀆了自我的事業嗎?他應該獻身於一種由卑劣控制的權力嗎?他應該嗎?他應該背叛自己嗎?

他要把自己置於那些低能兒的權力之下,他清楚這一點。他會使自己屈服,他會被那些地位卑微、粗俗不堪的下等軍士們——甚至是軍官們吆來喝去。他生來是自由的。他應該這麼做嗎?

他去找妻子,去跟她說說。

“我該參軍嗎,威妮弗雷德?”

她沈默不語。她的本能也是極為反對這場戰爭的。然而一種極深的怨恨促使她回答:

“你有三個依賴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想過這一點。”

這時戰爭爆發僅三個月,戰前的舊想法依然存在。

“當然。可這不會對她們有什麼太大影響。至少我會一天掙一先令。”

“我覺得,你最好去跟爸爸說。”她回答得很沈重。

埃格伯特去找岳父,這老人心中充滿了忿恨。

“我說,”他相當刺耳地說,“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埃格伯特立即去報名參軍,當了一名列兵,被分派到輕型火炮部隊。

威妮弗雷德現在對他具有一種新的責任:一種妻子對正在對世界盡責的丈夫的責任。她仍愛著他,只要塵世的愛仍存在她就會愛他,這是她現在賴以活下去的責任。當他穿著卡其布軍裝回到她身邊時,作為一個妻子,她順從地投入他的懷抱,這是她的責任。可她永遠也不可能再次被他的激情所打動,有一種東西在永遠地阻止她:這就是她自己內心深處的選擇。

他又回到兵營。當一名現代士兵對他並不合適,穿著厚重、粗糙、醜陋不堪的軍服,他精致的體貌黯然失色,好像隱沒了似的。在親密無間的軍營裏,他受過良好教養的敏感性已經褪化了。可他既然做出了選擇,就得接受這一切。於是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已經認定了自己是個落魄男人的陰沈沈的神情。

早春時節,在報春花怒放、榛樹叢掛纓的時候她回到了克勞克漢姆,在那兒,她覺得與埃格伯特又重新和好了。現在,他絕大部分日子都囚在軍營裏。喬伊斯在經歷8到9個月的痛苦的倫敦生活之後,再一次看見花園、公地,不禁欣喜若狂。她仍跛著腳,仍有鐵支架撐著腿,可她帶著狂野跛行的敏捷到處轉悠著。

埃格伯特回家度周末時,穿著粗糙、厚重、沙紙似的卡其布軍裝,打著綁腿,戴著醜陋不堪的軍帽。他看上去太糟糕了,臉上顯得有些不潔靜。嘴唇上有一淺淺的疤痕,似乎他吃得太多或是喝得太多以致血變得有些不凈了。軍營生活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損害,看來它不適合他。

威妮弗雷德略帶責任和奉獻的熱情在等著他,願意為這個士兵服務,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的話。這只有使他內心感覺到更加陰郁,這個周末折磨著他:對軍營的回憶,對那種生活的了解,甚至看到自己穿著那種可惡的卡其布軍褲的腿時痛苦也在折磨著他,他覺得好像這醜陋的軍服穿進了他的血液,並把它弄得骯臟粗糙。還有威妮弗雷德拒絕接受這個男人時卻又如此時刻準備迎接這個“士兵”,還有家裏的保姆、家庭教師,還有愛文學的孩子們相當矯揉造作地叫著,四處跑著玩耍。還有喬伊斯瘸得這樣厲害!從軍營回來之後,這一切對他已變得虛幻起來。只有他的心還在緊張不安。星期一破曉時分他就走了,很高興回到那真實、粗俗的軍營中去。

威妮弗雷德只在倫敦,他們自己的世界裏見到他——再也沒有在小木屋見到他。可有時,也許有朋友等在那裏,他會獨自去克勞克漢姆,在他的花園裏幹上一時半會。這個夏天,花園裏仍舊閃耀著大紅的罌粟花和別的花朵。毛蕊花向空中搖曳著柔軟、帶絨的花枝:他愛毛蕊花,還有當貓頭鷹鳴叫時,忍冬像記憶一般地發散出的香氣。隨後他會與朋友們,同威妮弗雷德的姐妹們坐在火邊,他們唱著民歌。他穿上輕快的便裝,他的魅力,他的漂亮,他身體柔軟的優勢又閃耀出來,可威妮弗雷德不在那兒。

夏末,他隨部隊到佛蘭德參加軍事行動。他好像已經走出生活,遠離蒼白的生活,他幾乎不再記起他的生活,如同一個從高處跳下的人,只盯著他必須落地的地方。

兩個月間,他兩次負了輕傷,可這並不足以讓他離開崗位超過一、兩天。他們又在撤退,狙擊敵人:他在後衛部隊——有三架機槍。鄉村的一切依然那麼讓人愉快,戰爭還沒有蹂躪它的美麗,只有空氣中硝煙彌漫:大地在等待著死亡。這是他參加的一次不太重要的小規模行動。

機槍就架在村外一個灌木茂盛的小丘上。不過很難說從哪個方向傳來尖厲的步槍交火的劈劈啪啪聲,還有從遙遠的地方發出的大炮的轟擊聲。這天下午天氣陰郁寒冷。

一名中尉站在梯子頂的鐵平台上,觀測目標,他緊張而機械地叫著,聲音很高。從空中傳來指示射擊方向的嚴厲的喊聲,然後是警示性的報數,最後命令“開火!”一陣猛烈的掃射後,機槍活塞彈了回去,傳來一陣尖厲的爆炸聲,空氣中彌漫著輕煙。接著其他兩挺機槍也開了火。隨後便是間歇。這軍官對敵人的位置沒有把握好,濃密的七葉樹下沒有一點動靜。只有在很遠的地方,猛烈的交火聲持續不停,聲音那麼遙遠,給人一種安寧感。

兩邊的荊豆叢中昏暗陰沈,不過幾支星星般的花草顯出黃色來。當他在炮火間歇中等待的時候,幾乎無意識地註意到了它們。他挽著袖子,風吹在胳膊上冷嗖嗖的。他的襯衫又在肩膀處裂開了,露出裏面的皮肉。他又臟又亂,可臉色很平靜。當我們的意識趨於終結時,是會想起這麼多事情的。在他的下前方是公路,蜿蜒於草地和荊豆叢之間。他看見路上灰色、泥濘的足印和深深的車痕,軍團的一部分已經從那裏撤退了。現在一切都已靜寂無聲。傳來的聲響也來自於外界。他呆的地方很沈寂,涼嗖嗖的,安詳平靜。從樹間可以看到遠方的白色教堂不像是一座建築,更像是一種思維活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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