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10)

象每個勞碌不停、永不知足的人那樣,他興致勃勃地一會兒忙這個,一會兒又忙那個。阿申巴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對理發師所幹的事無法拒絕,相反地,他興奮地抱著滿腔希望。從鏡子裏,他眼看著自己的眉毛彎得更加均勻分明,他的眼梢變得長些了,在眼瞼下稍稍畫了一下後,他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他再看看下面:原來皮膚是棕色的、粗糙的,現在可變嫩了,泛上一片鮮艷的洋紅色。他的嘴唇,在一分鐘前還沒有血色,現在可豐滿了,象草莓的顏色那樣,在塗上雪花膏和膚色恢復青春以後,面頰上、嘴角邊及眼圈旁的皺紋一一消失。當他看到鏡子裏映出一個年青的身影時,心頭不禁怦怦亂跳。最後,化妝師認為一切都很稱心如意,於是他謙卑而有禮貌地感謝他的主顧,這種謙恭態度是幹這行工作的人所特有的。“這只是能為您效勞的起碼事兒,”他在為阿申巴赫作最後一次整容時說。“現在,您先生可以隨心所欲地談情說愛了。”阿申巴赫象高高興興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戰戰兢兢地走了。他系的是紅領帶,戴的是一頂繞著彩色絲帶的寬邊草帽。

這時刮起了一陣涼裏透熱的狂風,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來。但空氣依然悶而潮濕,洋溢著腐臭的氣味。阿申巴赫塗著脂粉的臉熱得發燙,耳際只聽到一片淅淅瑟瑟、嘩啦嘩啦的響聲,仿佛兇惡的風神正在大地縱橫馳騁。海洋的鳥身女妖正在追蹤那些註定要毀滅的人,啄去並汙染了他們的事物,剩下的只是一些殘屑。溽暑使他食欲不振,他只是一味設想著他吃的東西可能帶有傳染病的毒質。

一天下午,阿申巴赫追蹤著美少年一直到鬧著疫病的曲折迷離的市中心。迷宮般的街巷、水道、小橋和空地彼此都很相似,他不知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也辨不出東南西北的方位。他一心關註著的,只是他苦苦追求的偶像不要從視線中消失才好。為穩妥小心起見,他一會兒蹲在墻腳,一會兒躲在行人背後作掩護。由於他的身心長時期處於緊張與激動不安的狀態,他的力氣差不多耗盡了,可是自己卻一直沒有感覺到。塔齊奧跟在家人後面,他通常讓女教師和修女般的姊妹們在小巷前面走;由於走在最後只是他單獨一個人,有時他回過頭來用奇特而朦朧的眼光看看追戀他的人是否確實跟在後面。他看到了他,但只是心照不宣。他心領神會,欣喜若狂。陷入熱戀中的阿申巴赫在這一對眼睛勾引下,在一股盲目的熱情沖動下,一種非分的希冀潛入他的心頭——終於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搞渾了,弄糊塗了。這時波蘭人一家已跨過一座拱形小橋,拱頂遮位了他的視線,當他走到橋上時,他已見不到他們。他從三個方向尋找,一路往前,還有兩路是朝又小又臟的碼頭兩邊方向,結果一場空。他精疲力竭,最後不得不放棄找尋的打算。

他頭腦裏熱烘烘的,身上粘滯滯的冒著汗,脖子瑟瑟地抖著,感到口渴難忍。他看看四周有沒有什麽清涼的飲料可以解渴。在一家小的蔬菜店裏,他買了一些又熟又軟的草毒,一面吃一面走。迎著他的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小小空地,景色十分動人。他認識這塊地方,幾星期前他曾來過這兒,作過逃離威尼斯的打算,可惜結果沒有實現。他在空地中間一個小池的石階上頹然坐下,腦袋靠在石階的邊緣上。這裏很靜、在鋪砌石塊的路面上,雜草叢生,周圍堆滿了垃圾。空地周圍有好幾座敗落而不整齊的高房子,其中一幢是宮殿式的,拱形的窗子上沒有玻璃,小小的陽臺雕琢著獅於。另一幢屋子的底層是一家藥房。一陣陣的熱風,不時送來了石炭酸的氣味。

現在坐在那裏的,就是他,這位在文學界享有崇高威望的大師。正是他才寫了《不幸的人》那樣的作品;正是他以晶瑩明澈的文體,擯棄了那種吉蔔賽式浮誇的風格和晦澀曖昧的描寫;正是他,使世人對陷入深淵中的苦難人們寄予同情,

而對墮落的靈魂加以譴責。是他跨越了知識的壁壘,攀登到智慧的高峰;是他傲然無視於世人的冷諷熱嘲,終於博得了群眾的信賴。他的聲譽已由官方公認,他的名字已加上了貴族的頭銜,他的文章已作為孩子們的範本。如今他卻坐在那邊出神。他緊閉著眼皮,只是偶爾斜著眼睛往下偷偷地掃視幾下,眼光裏顯出譏諷和困惑的神色。他本來是松垂的、化妝後嘴角稍稍翹起的嘴唇,喃喃地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好象一個睡夢未醒的人從頭腦裏幻想出一番什麽古怪的邏輯似的。

“菲德拉斯,你要註意,美,也只有美,才是神聖的,同時也是見得到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美是通過感覺的途徑,通過藝術家的途徑使人獲得靈性的。可是親愛的,你現在是否相信有一個憑感覺而獲得靈性的人居然能獲得智慧,同時幹出一番宏偉的事業來呢,或者你倒認為(這留待你去抉擇吧),這是一條縱然甜蜜但卻是冒險之路,或者確實是一條錯誤與罪惡之路,必然會把人們引入歧途?因為你得知道,如果沒有愛神作為我們的伴侶和先導,我們詩人是無法通過美的道路的。盡管我們可以成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動的英雄,成為有紀律的戰士,但我們卻象女人一樣,因我們以激情為樂,愛情始終是我們的欲念——這是我們的樂趣,也是我們的羞辱。現在你難道還不能看出,我們詩人既沒有智慧,也沒有身價嗎?我們不得不在錯誤的路上走,不得不放縱些,不得不在情感的領域裏冒各色各樣的風險。我們的文章寫得道貌岸然,神氣活現,其實都是虛妄與胡扯。我們的名譽和地位都不過是一幕趣劇,大眾對我們的信仰也極其可笑,因此,用藝術來教育人民和青年是危險的事,應當禁止。既然藝術家一生下來就無可救藥地註定要掉入這個深淵,那末他又有什麽資格為人師表呢?我們不願落人這個深淵,而希望獲得榮譽;但無論我們轉向哪裏,它還是吸引著我們。所以我們還是把害人的知識拋棄吧,因為菲德拉斯,知識是談不上什麽尊嚴的,它只是叫人通曉,理解,原諒,它沒有立場、也沒有形式。它對人們所陷入的深淵寄予同情——但它本身就是深淵。因此我們毅然決然地揚棄它,今後我們就一心致力於美吧。美意味著純樸、偉大、嚴謹、超脫及秀麗的外形。但菲德拉斯啊,秀麗的外形和超脫會使人沈醉,並喚起人的情欲,同時還可能使高貴的人陷入可怕的情感狂瀾裏,這樣,他就拋棄了自己固有的美的嚴謹,把它看成是不光彩的了。它們也同樣會把人引向深淵。我得說,它們會把作為詩人的我們引到那邊去,因為我們要使自己奮發向上可是件難事,而縱欲無度卻是容易的。現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在這兒吧。只有當你不再見到我時,你才可以離開。”

以後幾天,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每天早晨離浴場飯店的時間比平時遲些,因為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得不同一陣陣的頭暈——其實只有一半才是身體上的原因——作鬥爭,同時越來越顯得驚惶不安,有一種走投無路、灰心絕望之感。但這是由於外界環境還是自己的生活引起的,他可不清楚。在休息室裏,他看到一大堆整裝待發的行李,他問門房動身的是誰,對方回答時就說出波蘭貴族的姓名。這也是他暗中料到的。他聽到這個消息後,憔悴的面容並不改色,只是略略仰起了頭,象是隨口打聽一下而絲毫不想知道底細似的。接著他又問了一句:“什麽時候走呢?”“午飯後,”門房口答他。他點了點頭,走向海邊。

海邊已沒有什麽人了。在海岸與第一片沙灘之間遼闊的淺水上,微波蕩漾。一度曾是鬧盈盈、熱騰騰的這塊海濱勝地,現在卻顯得滿目淒涼,無人問津。沙灘也不再打點得那麽清潔了。一副照相機三腳架在海邊撐著,看來已被人遺棄,照相機上的一塊黑布,在涼風中撲撲地飄動著。

這時,塔齊奧跟三、四個依舊耽在一起遊戲的夥伴在他小屋前右邊活動起來。阿申巴赫的臥椅放在海水與海灘上一排小屋之間的地方,再一次坐下來看著他,膝上蓋著一條毯子。這回,女人似乎都在忙著整理行李,他們遊戲時沒人看管,因此玩得很放肆。那個身體結實、名叫“亞斯胡”的小夥子,穿著一件圍腰帶的緊身衣,黑黑的頭發上亮光光地搽過油;他忽然覺得有一把沙子擲到他的臉上,連眼睛也睜不開,一怒之下,就逼著塔齊奧跟他搏鬥,結果,身體較弱的美少年很快倒了下去。但在這個臨別的時刻,地位低下的亞斯胡不象以前那麽屈就了,一下子變得冷酷無情,想為自己長時間來低聲下氣的處境報復一下。這位勝利者不但緊緊揪住敗陣的塔齊奧不放,而且騎在他的背上不住拿他的臉住沙土上掀,以致塔齊奧連氣也喘不過來、差點兒窒息。塔齊奧斷斷續續地作些努力想掙脫這塊大石頭,但不一會又停止了,過後又掙紮起來,不過這只是一陣抽搐而已。驚恐萬狀的阿申巴赫正要跳起來去救他,那個身長力大的家夥終於把他放了。塔齊奧臉色慘白,半彎起身來,撐著一條臂膀坐著,他的頭發亂蓬蓬的,眼睛閃著陰郁的光芒。這樣一動不動地過了幾分鐘後,他終於直起身子,慢慢地走開。家人在叫他,開始時喊聲輕快溫和,後來調門上就轉為焦的和懇求。但他置之不理。這時,那個黑臉的男孩子似乎很快對自己的越軌行為感到悔恨,趕上他想跟他和解,但他聳聳肩膀支開他。塔齊奧從斜角方向走下水去。他赤著腳,穿著一件有紅色胸結的亞麻布條紋衫。

他在水邊耽上一會,低垂著頭,用一只足趾尖在濕漉漉的沙灘上畫些什麽畫兒,然後走到淺水裏,淺水處最深的地方還不能沾濕他的膝益,他涉過淺水懶洋洋地向前跨步,最後走到沙灘上。他在那裏暫停片刻,臉蛋兒朝向浩瀚的大海,接著在海水退潮時露出的一片狹長的沙灘上向左面慢慢地走著。他在那邊徘徊;那兒,有一大片水跟陸地遠遠隔開,孤高的情緒使他離群獨立。他象一個與塵世隔絕的遊魂,一縷縷的頭發迎風飄舞,前面展現一片茫茫的大海和煙霧迷蒙的空間。他又一次停下來眺望。忽然,不知是憶起了什麽事還是心血來潮,他扭動上身,一只手擱在臀部,全身作一個美妙的轉動姿勢,回過頭來把目光投向海岸。阿申巴赫坐在那邊看著他,正象他過去在休息室門檻邊第一次遇到他灰暗朦朧的目光時那樣。他的頭靠在椅背上,頭部隨著那個在海闊天空裏漫步的孩子慢慢擺動。接著他仰起了頭,似乎回答塔齊奧的凝視;然後低垂到胸部,眼睛朗下望,臉上顯出一種軟弱無力的、沈思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在他看來,主宰他精神世界的那個蒼白而可愛的遊魂似乎在對他微笑,對他眨眼;這時,那個孩子的手似乎已不再托住臀部,而是往前方伸出,插翅在充滿了希望的神秘莫測的太空中翺翔。他呢,他也象往常那樣,跟著他神遊。

過了幾分鐘後,人們才急急忙忙去救援那個一動不動斜躺在椅子上的人。他們把他送到房間裏。就在當天,上流社會震驚地獲悉了他去世的消息。

按:中篇小說《威尼斯之死》(一譯《死於威尼斯》)是德國作家托馬斯-曼(1875-1955)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四方文學界很推崇這篇小說,作者本人也認為是自己的得意傑作。從學術角度上說,作品探討的是藝術家對生活的態度問題。作者著意刻畫的主人公作家阿申巴赫在當時的社會有一定典型性,也是作者本人的寫照。一方面,他的創作態度相當嚴謹,一絲不茍,而且賦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另一方面,他孤芳自賞,遠離人群,渴望一種“冒瀆”的叛逆式的生活,表現出復雜、矛盾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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