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迅速~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2:1)

我先來講個古代傳說故事。

查理曼(Charlemagne)大帝晚年時愛上了個德國姑娘。宮中的大臣看到這位君主沈溺於歡情,對君王威儀置之不理,全不思朝政,都心急如焚。直到那姑娘死去,宮中上下才大大松了一口氣,然而為時短暫,因為查理曼的愛情沒有和那姑娘一同死去。這位皇帝下令把塗了香膏的姑娘遺體搬進他的寢室,他死守著那遺體,寸步不離。圖爾平大主教(The Archbishop Turpin)對這種駭人的激情感到驚恐,驚疑皇帝著魔,堅持要檢查那屍體。他在那姑娘遺體舌頭下邊發現了一個鑲著寶石的戒指。但是,這戒指一到了圖爾平手中,查理曼便立即如癡如狂地愛上了大主教,急急忙忙下令埋葬那姑娘。為了擺脫這種令人難堪的局面,圖爾平把戒指扔進了康斯但斯湖(Lake Constance)。查理曼又愛上了那湖水,不想離開那湖畔一步。

這篇傳說摘自一本論魔幻的書,又被載入法國浪漫派作家於爾•巴貝•道勒維(Jules Barbey d'Aurevilly)未發表的書劄中,記錄得比我的敘述更為精確(大家可以在六星社版巴貝•道勒維全集,I.1315頁註釋中看到)。自從我閱讀了這篇傳說之後,它一直不斷地返回我的腦海,好像那戒指的魔力通過故事的媒介依然在發揮作用。

讓我來試著解釋一下這個故事之所以引人入勝的道理。我們看到的是連接在一起的一串完全反常的情節:一個老年人對一個少女的戀情,某種戀屍癖和同性戀沖動,到最後,這老邁國王全神貫註地凝望著湖水,一切都沈入一種憂傷的觀望之中。“查理曼凝望著康斯但斯湖,鐘愛那無底的深淵。”巴貝•道勒維在他自己的小說(《昔日情人》[Une vieille maîtresse],第221頁)的一段中這樣講述,同時以這個傳說故事加以註解。

能夠把這些事件串聯起來的,有一個詞語環節,這就是“愛情”或者“激情”,這個詞語確立了不同形式親近感的連續性。還有一個敘述方面的環節,就是確立不同情節之間因果關系邏輯的魔戒指。追求某種不存在的事物的欲望,空心戒指所象征的某種缺乏或者缺失,在故事的節奏中比在所述情節中得到了更多的表現。同樣,整個故事都貫穿著某種死亡迫近感,查理曼看來是要抓住最後殘余的生命來與其進行激烈的鬥爭;這種激烈的情感最終化為佇立湖畔的冥想。

然而,故事的真正主角是這魔戒指,因為這戒指的活動決定了人物的活動,因為這戒指確定了人物之間的關系。在這奇物周圍形成了某種磁力場,也就是故事本身的天地。我們可以說,這個奇物是一種外在的、可見的表征,它揭示了人與人,或者事與事之間的聯系。它具有一種敘事的功能;這一功能的歷史可以在北歐英雄史詩和騎士傳奇中找到線索;這一功能繼續浮現在意大利文藝覆興時期的詩歌中。在阿裏奧斯托(Ariosto)的《瘋狂的奧爾蘭多)(Orlando furioso)中,可以看到數不勝數的交換刀劍、劍鞘、頭盔、馬匹的情節,每一個情節都有其特殊作用。正因為如此,整個故事都可以說是一定數量物品所有權的變更,而每件物品都具有某種決定某些人物之間關系的力量。

在現實主義的敘事中,曼勃裏諾的頭盔變成了一個理發師的洗臉盆,但是並沒有因此喪失其重要性或者意義。同樣,魯賓遜從沈船上搬下來的全部物品或者他親手制造的物品都十分笨重。我想說,一個物體出現在一段敘述中的時刻,它就負載有某種特殊的力量,變得像是一個磁場的極,一種不可見的關系網的核心。一個物體的象征意義明顯程度不等,但是確實常在。我們甚至可以說,在一篇敘述文中,每一件物體都是奇幻的。

再回過頭來看看查理曼的傳說吧。我們可以看出,在意大利語中,它形成了一個文學傳統。在《家書》(Lettere famigliar,I.4中)彼特拉克(Petrarch)告訴我們說,他在參觀愛克斯教堂(Aix la Chapelle)的查理曼墓時聽到了這個“並非令人不快的故事”,但又說他不太相信。在彼特拉克的拉丁文本中,故事更富於道德倫理的評論,內容和情感也更豐富(科隆大主教遵從天上的奇異話聲,用手指摸索姑娘遺體僵冷的舌下)。不過、就我而言,我倒是更喜歡那簡明扼要的敘事,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情節彼此接續的速度給人帶來一種局面一發不可收拾的感覺。

這個傳說以不同的變體覆現在十六世紀意大利的絢麗語言中,其戀屍癖傾向被最大限度地著重。威尼斯短篇小說家塞巴斯蒂安諾•埃裏佐(Sebastiano Erizzo)在查理曼與那屍體同床共枕之時讓他哀悼獨白數頁。另一方面,皇帝對主教激情的同性戀傾向則幾乎沒有涉及,或者甚至全然刪除,比如在十六世紀最著名的愛情論文之一(朱塞佩•貝圖西【Giuseppe Bettussi】的)之中,故事以找到戒指結束。談到收尾,在彼特拉克(Petrarch)及其意大利門徒的筆下,康斯但斯湖未被提及,因為整體情節發生在愛克斯教堂,又因為傳說應該是對皇帝所建立在那裏的宮殿和教堂的一項說明。戒指被扔進一片沼澤之中,而皇帝卻像吸進芳香那樣地大口吸進沼澤濃重的臭氣,還“欣然使用沼澤濁水”。這是一個與關於熱泉起源另一本地傳說的連接點,這些細節更多地強調了事件整體的偏重死亡的性質。

比這一切更早的是加斯東•帕裏斯(Gaston Paris)對德國中世紀傳說的研究。這些傳說都講查理曼對一個已死女人的愛情:卻因變數不同而故事也不相同。那情人一會兒是皇帝正宮娘娘,這娘娘使用魔戒指試探皇帝對她是否忠誠;一會兒她又是一個仙女或水仙,一旦失去戒指便會死亡;一會兒她又是個看樣子是活人,但戒指一旦被取走便顯出屍體的面目。這一切的根底大概是一則斯堪的納維亞英雄傳說:挪威國王哈羅德和他已死王後共眠,王後被裹在一個讓她顯出活人模樣的奇異外衣之中。

總之,在加斯東•帕裏斯收集的中世紀故事變體中,缺乏的是情節的鏈條;在彼特拉克和文藝覆興時期作家的文人改編變體中,缺乏的是速度。所以,我依然們愛巴貝•道勒維的手筆,雖然有粗糙,有拼湊之嫌。他筆下故事的秘密就在於它的肌理:情節無論多麽長,都要成了由直角塊片連接起來的點,形成代表著無窮運動的“之”字形格局(zigzag pattern)。

我並不是說迅捷本身就是一種價值。敘事中的時間也可能是拖延的、周期性的,或者缺乏動感的。不過,無論如何,一篇故事都是依據一定長度的時間完成的運思,一件依靠時間的花費而進行的著魔般的活動,是把時間縮短或者拖長。西西裏的說故事的人使用“故事裏的時間不需要時間”(lu cuntu nun metti tempu)這一公式,可以以此來跳過中間環節或者指出數周或者數年的流逝,民間傳統中口頭敘事的技巧所遵從的是功能標準。它刪去無關緊要的細節卻強調重覆:例如,一篇故事由等著不同的人去克服的一系列相同障礙組成。兒童聽故事的樂趣部分地在於等待著他預期要重覆的事情:情景、語句、公式。正如詩節和歌詞中的韻腳有助於形成節奏那樣,散文敘事中的事件也形成韻律感。查理曼傳奇的敘事效果很好,因為一系列的事件彼此呼應,有如詩節中的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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