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風漸漸大起來了,吹得竹籬笆喀喀的響,好像要倒下來的樣子。但是過一會兒,風又停下來,天也暗了,四外倒因為風乍停而顯得格外的寂靜。元芳從廚房的後窗看出去,稀落的籬笆外,總仿佛閃著影子,怪怕人!她後悔沒有把凱利從劉家帶過來。就算凱利還小,可是有幾聲狗叫,就管事的多。因為以後俊傑出差的事,總是難免的。

元芳把菜都熱好了,她懶得把飯菜端到飯廳去,也懶得把菜盛在盤子里,兩樣剩菜就連著鍋子,擺在廚房的切菜小桌上。就著桌旁的小米櫃坐下來,一個人在窸窸嗦嗦的吃著晚飯。

多年來儉省的生活習慣,已經使她變得沒有理由的苛待自己了。她又接著吃剩魚頭。魚頭熬豆腐湯加上幾粒花椒,這麽一個早年跟嫂子學來的菜,想不到竟合了俊傑的胃口,結婚以來燒了五次,不,六、七次嘍!每次俊傑都把魚湯喝光了,一邊喝,一邊誇讚魚湯的鮮美。

外面的風又大起來了,總是在休息一陣以後,就比前一回更大一些,台風真的來了。這個台風叫什麽名字來著?噢,叫露西,一個女人的名字。和鳳西,那個女人的名字差不多,而且也一樣的厲害!忽然一下子,黑了,電燈滅了,閃亮了一下,又滅了!台風的勁頭兒開始了!

借著煤油爐的火光,她摸到了火柴盒和半段蠟燭。她把蠟燭點著以後,可沒心再接著吃飯了,便把碗筷收拾收拾,拿到水槽去洗。

她倒很佩服氣象台,這回大概預測得很準確。白天收音機里不是預報說,今天晚上露西會在台灣島掃個邊兒嗎?嘖嘖!掃個邊兒就這麽兇,要登岸可怎麽辦呢!她倒想起來了,俊傑的毛衣還在外屋的椅子上扔著,說是到南部去不會冷,就不肯帶去,唉!總是有把年紀的人了,冷啦熱啦的,就是不能跟年輕小夥子比呀!早該硬給他塞進手提袋的,可是他偏不,就在火車上,他非把毛衣交給她不可,還附在她耳邊悄悄的說:“看人家都穿香港衫,我穿整套西裝就夠瞧的了,別讓人家笑話我老了,不行了!”聽他這麽說,她這才抿著要笑的嘴,把毛衣拿開了。隨後俊傑又對她說:“我要去一個禮拜呢,悶了就鎖上門找小倉、小珊他們小哥兒倆玩玩去,或者把他們接來陪你兩天,聽見沒有?元芳!我一完事,會緊趕著回來。”

有關心、有期待的小別,使她覺得這里有無限的夫婦間的情意。他們雖是新婚,可都不是年輕人了,但這滋味總是甜甜的,一種甘苦共嘗的偎依,未形諸於外,可是都含蓄在兩人的心田中了。

她真應當聽俊傑的話,把小倉和小珊——甚至於凱利,都接來住幾天,讓劉先生跟劉太太寂寞兩天,算得了什麽呢!說不定劉太太會說:“去吧,去吧,全部都去吧,我們倒樂得清靜幾天!”

她想到這兒,笑了,蠟燭又流下了淚,她用手去捏捏,就像小倉淘氣,玩他那些燒軟了的蠟筆一樣。想起小倉和小珊兄妹倆,她望著蠟燭的一朵黃光,心就不由得悠悠的到了劉家——那三間木板房,一對粗壯的山東夫婦,一雙小兒女,合起來就是一個姓劉的家。這個家普普通通,但是平平安安。

元芳從頭上取下一個發夾來,用它剔剔牙,又去挑挑燭芯,這樣就亮些了。

火車淒厲的尖叫聲,自遠而來,直穿進人的胸膛。是南下的?還是北上的?載了多少離人?她在亂想,想著想著,車廂里的面孔換了一個,車站也不是滿植著鳳仙花的台灣小鎮的車站了。那地方,那人物,仿佛都是昨天的,眼前的,可是算一算,也有二十四、五年了,呀!二十五年了,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整整的二十五年,一個女人把她生命的多一半時間,放在等待上。

二十五年,元芳想著有點不甘心,她用發夾用力去戳那燒軟的燭芯。這一來,光小了,燭油直向外流。那也是一次新婚的離別,但和這次比,卻是兩般心情。當時十八歲的她,是多麽的志高氣昂啊!是她鼓勵那個人走的,她說:“志雄,你盡管走,我天津總算還有個好娘家,讓我生下了孩子,再打算怎麽去找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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