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3

隧道

某個大人幫助了我,他先用两隻手,然後加上一條有力的腿,把長沙發從墻挪開幾英寸,以便形成一個狹窄的通道,再進一步幫我用長沙發的長靠枕嚴實地封頂上,兩頭拿幾個墊子堵住。這樣我就得到了爬過漆黑的隧道的難以置信的樂趣,我在隧道里會逗留一小會兒,聽自己嗡嗡的耳鳴聲——小男孩們躲藏在滿是塵土的地方時如此熟悉的那孤單的震動——然後,在一陣突然的美妙的驚慌下,手腳並用迅速嘭嘭爬到隧道頭上,推開墊子,歡迎我的是一把維也納藤椅下鑲木地板上網狀的太陽光和两隻輪流停落下來的快樂的蒼蠅。另外一個隧道遊戲更柔和、更具夢幻感。清早醒來後,我用床上的東西做成帳篷,在雪崩般的床單的幽暗中、在似乎從遙遠的距離之外穿透我半在陰影中的掩蔽所的微弱的亮光下,聽任想像力朦朧地千般馳騁,我想像在那遙遠的地方,奇異的白色動物在湖泊地帶自由遊蕩。對我的側面帶有毛茸茸的棉線繩網的兒童床的回憶,也使我記起了把玩一個水晶蛋時的快樂:那是某個記不起來的復活節遺留下來的,是一個非常漂亮、堅實得可愛的深石榴紅色的水晶蛋。我總是把床單的一角咬得濕透,然後把那個蛋緊緊包在里面,好欣賞並且再舔舔緊包起來的琢面的溫暖閃爍的紅色,它神奇完美的光澤和色彩透過濕布滲了過來。但是這還不是我最盡情享受美的一次。 

宇宙是多麽小啊(袋鼠的育兒袋就能夠將它裝下),和人的意識相比,和個人的一個回憶及語言對這個回憶的表達相比,又是多麽微不足道啊!我可能過分地喜愛自己最早的印象,但是我對它們懷著感激之情是有原因的。它們將我引到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視覺和觸覺的極樂園。我回憶起一九〇三年秋天的一個夜晚,在國外旅行的時候,臥鋪車廂里(可能是在早已消失了的地中海豪華列車上,它的六節車廂的下半部漆成紅褐色,窗格是米黃色的),我跪在窗口的一個(略顯扁平的)枕頭上,懷著難解的極度痛苦,看見遠處山坡上有幾處神奇的燈光在向我召喚,然後悄悄地落進黑絲絨口袋里:那都是鑽石,我後來在作品中將它們送給了我的人物,以減輕財富的重壓。可能我設法把臥鋪床頭很緊的有壓印圖案的百葉窗鬆開推了上去,我的腳跟很冷,但是我仍然跪在那兒凝視著外面。沒有任何東西比回想那些初始的激動更甜蜜或更奇異的了。它們屬於一個完美的童年的和諧世界,這樣一個世界在人的記憶中具有自然可塑的形態,幾乎不用什麽努力就能夠寫下來;只有在進行青春期的回憶的時候摩涅莫辛涅才開始挑剔,找起岔子來。不僅如此,我還認為,在儲藏印象的能力方面,我這一代的俄國兒童經歷了一段天才時期,仿佛是考慮到了將會使他們所熟悉的世界完全消失的大變革,命運通過給予他們比應得的一份更多的東西忠實地盡自己所能幫助他們。當一切都儲藏好了以後,天才就不復存在了,正如發生在別的那些更為特殊的神童身上的那樣——漂亮的、頭髮鬈曲的少年揮動指揮棒,或者駕禦巨大的鋼琴,他們最後變成了二流音樂家,有著哀怨的眼睛,莫名的疾病,以及隱約地有點畸形的沒有男子漢氣概的臀部。不過即使如此,個人的種種奧秘繼續引逗著回憶錄的作者。我既不能從環境中也不能從遺傳中找到使我成形的具體工具,那在我生活上壓下了某種複雜的水印圖案的無名的滾軋機,它那獨一無二的圖案在藝術之燈被點燃、照亮了生命的全景之時變得清晰可見。 

為了更準確地在時間上確定關於童年的一些記憶,我不得不根據彗星和日食來做出判斷,如同歷史學家在處理傳奇的片段時所做的那樣。但是在其他事情上我並不缺乏資料。例如,我看見自己費勁地在海邊濕漉漉的黑色巖石上爬著,而諾科特小姐,一個憂郁的無精打采的家庭教師,以為我跟在她後面,便和弟弟謝爾蓋沿著彎曲的海灘漫步走去。我戴著一隻玩具手鐲。當我在那些巖石上面爬的時候,我興高采烈地、滔滔不絕地、饒有興味地不斷重復吟誦英語“童年”這個詞,它聽起來神秘而新鮮,隨著它在我小小的、塞滿了過多東西的、興奮的腦子里和羅賓漢、小紅帽以及駝背老仙女們的棕色帽子混在一起後,這個詞變得越來越奇特。巖石上有淺窪,里面滿是微溫的海水,我的具有魔力的低語伴隨著我在這些天藍色的小水窪之間編織起某些咒語。(本書由王家湘翻譯)(小題由本網站小编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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