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蒂利《為什麼》 :第一章·為什麽給理由?(1)

最初一批見證者只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麽。2001年9月11日上午8點19分,空姐鄧月薇(Betty Ong)呼叫美國航空公司位於北卡羅來納州凱裏市(Cary)的東南區訂票處。電話從十一號班機上撥出,這架飛機早上8點從波士頓起飛,目的地是洛杉磯。在北卡羅來納接電話的是尼迪婭·岡薩雷斯(NydiaGonzalez)。鄧月薇告訴岡薩雷斯,劫機者已經控制了整架班機,刺傷了另外兩名空姐,殺死了至少一位乘客,並向她和其他人噴射了某種讓他們睜不開眼睛並難以呼吸的氣體(9/11 Report 2004:5)。

8點27分,岡薩雷斯將鄧月薇的電話轉給位於得克薩斯州沃思堡市(Fort Worth)(原文誤為ForthWorth。——譯註)的美國航空公司運營總部值班經理克雷格·馬奎斯(Craig Marquis)。大約在同一時間,根據空中交通管制員的報告,飛機在紐約州奧爾巴尼市(Albany)附近的上空急轉彎,轉向南飛行。“他們在往紐約飛!”馬奎斯先生記得自己大喊了一聲。“‘快給紐瓦克(Newark)和肯尼迪(JFK)機場打電話,告訴他們有人劫機,’他以為劫機者要降落飛機,於是匆匆下達指令。‘我做夢也想不到飛機會撞向任何一座建築,’馬奎斯先生說道。”(CBS News 2002:47)經驗豐富的值班經理馬奎斯合情合理地將十一號班機被劫和過去曾發生的數起鮮活的劫機案聯系起來,在這些事件中,劫機者要麽索取錢款,要麽尋求避難,要麽要求釋放政治犯。他假定,劫機者的目的是將飛機、機組人員和乘客當做談判的籌碼。幾乎在同一時刻,波士頓的空中交通管制員通知聯邦航空管理局指揮中心,劫機者可能已經控制了整架飛機(Duenesetal 2004:A16)。在鄧月薇這一邊,她繼續輕聲輕氣地報告飛機上的最新進展。8點38分,鄧月薇報告,飛機正在下降。8點44分,電話戛然中斷(9/11 Report2004:6)。

十一號班機的劫機者很快就證明,克雷格·馬奎斯給出的理由是錯誤的。岡薩雷斯失去與鄧月薇的電話聯系後兩分鐘,在位於新澤西州伊麗莎白市(Elizabeth)的辦公室中,美國海關總督察凱文·麥凱布(Kevin Mc Cabe)從窗戶向東望去。“8點46分,他正邊喝咖啡邊打電話,”根據史蒂文·布裏爾(StevenBrill)的報告,“這時他看見第一架飛機撞上世界貿易中心。因為曾親眼領略過同型號飛機的龐大體積,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場襲擊。他打開電視,然後給位於世貿中心的紐約海關辦公室打電話,想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Brill 2003:1)

在麥凱布呼叫總部幾分鐘之後,布賴恩特·岡貝爾(Bryant Gumbel)正在曼哈頓現場直播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電視新聞。他剛獲悉,一架身份不明的飛機撞上世界貿易中心。8點52分,他迎來了第一位目擊者斯圖爾特·紐裏克(Stewart Nurick)。紐裏克正在蘇豪區(SoHo)的一家餐館裏招待用餐的顧客,這時“我親眼見到了一架……看上去像是一架小型飛機。……我剛剛聽到幾聲巨響,飛機好像從大廈中彈了出來,然後樓頂上出現一個巨大的火團。之後我就看到一片濃煙,瓦礫或玻璃之類的東西不斷從樓上掉下來”(CBS News 2002:16)。隨後不久,世貿中心萬豪大酒店(MarriottWorldTradeCenterHotel)的門衛溫德爾·克萊因(Wendell Clyne)接受了岡貝爾的采訪:

岡貝爾:您當時站在大廈外面,是吧?請告訴我們,您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克萊因:我首先聽到爆炸聲。一開始我以為是一架剛駛過的飛機。忽然之間,我看到磚頭、紙片等東西往下落,所有東西都掉了下來。我跑到樓裏,想躲開掉下來的碎片和玻璃。當這一切差不多停止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尖叫。我擡頭一看,有個人渾身是火。我趕緊跑過去,想撲滅他身上的火。他一直在尖叫。我不斷叫他打滾,但他說沒法打滾。這時另一個人跑過來……把他身上的火撲滅了。(CBS News 2002:17)

此時大概是9點02分。

岡貝爾轉向第三位目擊者特雷莎·雷諾(Theresa Renaud)。她住在第八大道和第十六大街相交處,就在世貿中心以北兩英裏。她當時正在自己的公寓裏觀望世貿中心。“大概十分鐘以前,”雷諾這樣說:

從80層左右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大概有四到八層樓受到影響。大樓北側和東側冒出沖天的火光。爆炸聲巨大,然後就看見熊熊的烈火,看上去大樓內部現在還在著火。

天哪,又來了一架——又一架飛機撞上了。[大聲喘氣;尖叫]天哪,上帝啊!剛才又有一架飛機撞上了——它撞上了另一座大樓,直接撲向大樓正中間。上帝啊,就在大樓正中間。

岡貝爾:撞上了[二號樓]?

雷諾:是的,是的,直接撞上了大樓正中間。……這絕對是……故意的。

岡貝爾:為什麽說絕對是故意的?

雷諾:因為它直挺挺地撞了上去。(CBS News 2002:18)

導演朱爾·諾代(Jules Naudet)正在拍攝一部關於曼哈頓中城消防公司的紀錄片,他在第一架飛機撞向世界貿易中心之後就和大隊長一起奔赴現場。當第二架飛機撞上南樓時,他正在北樓(首先被撞上的樓)大廳裏拍攝救火隊員的行動:“我們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爆炸聲,就在我轉頭朝窗外望時,我看見燃燒的碎片不斷掉在院子裏,然後就聽見廣播通知,說二號樓被另一架飛機撞上。任何‘這只是一場可怕的偶然事件’的想法蕩然無存:紐約正受到攻擊。”(CBS News 2002:23)華盛頓特區也正遭受攻擊。一場令人困惑的大劫難降臨了。

那個9月的上午,當被劫持的客機撞向紐約世界貿易中心、華盛頓五角大樓以及賓夕法尼亞的農田時,全世界的人都開始問為什麽。為什麽會有人做出如此邪惡的暴力行徑?為什麽針對美國?為什麽美國政府沒有阻止這次襲擊?觀察家迅速將關註點從厘清眼前發生的一切轉向尋找這場劫難的理由。親歷者則面臨雙重挑戰,一方面想知道整場可怕事故何以發生,另一方面想為他們經歷、見證或造成的特定事件尋找理由。

在現場,急救人員迅速開展工作,而沒有問太多問題。只有通過工作,他們才能開始認真尋找眼前這場災難的可靠理由。例如,紐約市消防局的救護員加裏·斯邁利(Gary Smiley)前一天晚上在布魯克林市中心連夜工作,忽然救護車裏的對講機發出通知,說一架飛機撞上了共一百一十層的世貿中心北樓(一號樓)。這時是早上8點48分。幾分鐘不到,斯邁利就帶領他的小分隊從布魯克林大橋沖入曼哈頓。

斯邁利在兩座大樓之間設了一個分檢區。他正擡著一個剛離開一號樓的受傷女子過馬路,女子忽然大喊“飛機”。他擡起頭,看見第二架飛機撞上南樓(二號樓)。此時是早上9點03分,距前一架飛機撞樓不過十七分鐘。瓦礫開始砸到他們身上,他在馬路上停下,把女子推到地上,飛身躍到她的身上。他的後背遭一個截斷了的滾燙胳膊砸中,這來自一個渾身是火的人。“現場一片混亂,”他後來回憶道,“所有人都在四處逃生。這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我完全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當那些家夥在1993年炸那座樓的時候,我就在那裏。我當時在街對面的千禧大酒店(Millennium Hotel)照料了上百個人。所以我知道這是一場襲擊。於是我們開始告訴人們,許多人正是聽到這條消息才逃走的”(Finkand Mathias 2002:33)。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情,斯邁利首先給出了自己的理由,然後將這些理由告訴了其他人。根據他的回憶,人們不僅接受了他的理由,而且立刻做出相應的行動。他將自己的消防車開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躲過從北樓高層跳下來的人(這些人基本都摔死了),跑到大樓內,開始營救行動。在這一時刻(早上9點50分),南樓轟然坍塌,變為一片熊熊燃燒的廢墟。

南樓坍塌後不久,斯邁利打算去搶救困在大樓廢墟下的其他醫護人員。但這項工作沒多久就結束了。北樓轟然倒塌(早上10點29分)形成的一股氣流將斯邁利卷走,將他狠狠地摔到人行道上。他爬到一輛卡車下面,以為自己可能會喪命於鋪天蓋地、令人窒息的塵土中。這個時候,根據斯邁利的回憶,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三年前如何死於一場無端的街頭搶劫案,然後又想起自己的死對兩個孩子會有什麽影響,不禁怒從心生。他再次轉念:

我在那一刻改變了想法,我覺得那是我有了逃生念頭的真正原因。我忽然轉念,告訴自己不會今天就死。我要逃離這裏。

人們常說:“神對你另有安排。”我覺得是我的父親對我另有安排。一定是他在照看我,所以我開始用手挖。我不知道自己下定決心前在卡車下待了多久,但我開始掙紮著爬出來,在石頭和瓦礫中挖出一條生路。就在我剛爬出來時,一個同樣被埋在瓦礫中的消防員也爬了出來。我們倆都是左搖右擺。(Finkand Mathias 2002:34)

渾身上下,斯邁利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部被灼傷。他步履蹣跚地走進北端大道上的一家熟食店,許多受傷的警察和消防員已經在那裏暫避。他們聽見持續的爆炸聲,並給出了理由:“一個警察覺得可能是二次爆炸。當恐怖分子幹這種事的時候,他們會在附近放上二次炸彈,以殺害救援人員。這是恐怖主義的特點。而在那一刻,你不知道該相信什麽。所有人都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一頭霧水,一切皆有可能。我們當時所了解的信息是,曼哈頓全城都遭到了襲擊。”(Finkand Mathias 2002:35)盡管如此,熟食店裏的許多人已經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和應對方案達成共識:恐怖分子正在襲擊我們,我們必須保護自己。

高層官員也趕赴災難現場,試圖為自己所見到的一切給出理由。當助手敲響浴室門,通報一架飛機剛撞上世貿中心樓頂時,紐約市警察局局長伯納德·凱裏克(Bernard Kerik)剛在總部大樓鍛煉完身體。一路以警笛和眩光開道,他和兩位助手驅車來到世貿中心附近,在那裏目睹了人們從北樓墜樓身亡。凱裏克下達了全城警力動員令。沒過多久,第二架飛機撞上了南樓,飛機的碎片和機身部件掉落到下面的廣場上。(由於看不見飛機,警察局長的保鏢赫克托·聖地亞哥[Hector Santiago]後來說:“老板本覺得這可能是炸彈。現在已經很清楚,是恐怖分子幹的,他的神經立刻緊繃了起來。”[Finkand Mathias 2002:106])

凱裏克和助手們一路狂奔,死裏逃生。他們躲到了世貿中心七號樓的郵局後面。凱裏克回憶道,在此之後:

我回頭看,滿目瘡痍。這個時候,我能聽見軍用飛機和飛行員通過廣播高喊,撞上大樓的是一架客機。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們正在遭受襲擊。我朝約翰(John)(皮恰諾[Picciano],他的秘書長)大喊:快給總部打電話;但無法撥通。手機沒有信號,我們只好用對講機。我大喊:快派軍用機封鎖領空。我們急需空中支援,於是我朝這些家夥大喊:快派空中支援。

他們看著我,好像在說:“你他媽的有電話號碼來呼叫F-16嗎?”一副“我們叫誰?怎麽叫?”的表情。

但軍用飛機這時已經封鎖了領空。他們已經調遣了部隊過來。在那一刻,我下令全城宵禁。所有大橋和隧道一律關閉。不準一個人進城。不準一個人出城。我當時的主要擔憂是,地面上可能會有二次襲擊。他們正從上空襲擊我們,但他們有沒有在地面上做了什麽?他們在地面上嗎?我還在想,這他媽都誰啊?他們是什麽人?你知道,當事情接二連三發生時,你試圖理清頭緒。你腦子裏同時在想許多事情。(Finkand Mathias 2002:110–11)

市長魯道夫·朱利安尼(RudolphGiuliani)加入了凱裏克。市長給白宮打了電話,了解到還有一架飛機撞上了五角大樓,總統辦公室工作人員正在疏散白宮(布什[Bush]總統在佛羅裏達州)。紐約分遣隊在世界貿易中心的殘留建築物附近設立了一個指揮中心,卻隨即遇上了南樓的倒塌。他們將臨時指揮處轉移到位於東二十街的市警校內。那一天的表現給了凱裏克和朱利安尼在全國政治舞臺大放光彩的機會;凱裏克因此在2004年被提名為美國國土安全部部長人選。[隨著記者深挖他的背景,凱裏克在幾天後退出對這一職務的角逐,並承認自己曾雇傭過一個非法移民做管家和保姆,卻沒有申報相關稅務信息。又經過幾個星期的喧囂,凱裏克從朱利安尼在九一一之後創辦的生意興隆的安全咨詢公司辭職,並發表聲明:對保姆事件、他的愛情生活以及他過去與犯罪分子的關聯的諸多不公平指控已經對公司造成傷害。至少這是他給出的理由(Lipton and Rashbaum 2004; Rashbaum and Dwyer 2004)。]

Views: 8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