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帕洛馬爾》1.1 休假·在海濱 (下)

3、閃光的劍

日落時海面上會產生反射。耀眼的日光從天際射向海邊,海面上波光粼粼,深藍色的海水仿佛透過一個個網眼襯托著閃閃發光,的大網。在逆光中,白色的游艇變成了黑色。它那清晰的輪廓也變得模糊起來,猶如被這耀眼的光波浸蝕了似的。

帕洛馬爾先生不喜歡擁擠,這正是他進行晚泳的時刻。他走進海水,游離海邊。陽光反射在海中,宛若一把亮閃閃的利劍,從天際直指他的身邊。他在這把閃光的劍中游泳,說得確切些,劍頭總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手臂每向前劃動一次,這把閃光的劍便向後退縮—點,決不讓他夠著。他劃到哪裡,暮色便隨他到達那裡,使他身後直至岸邊的水面暗淡無光

太陽漸漸下落,白色的反光變成金黃色、醬紫色。帕洛馬爾先生不論劃到哪裡,總是處在陽光和反光形成的銳角三角形的頂點上。那把閃光的劍像鍾表的指針,以太陽為軸心,處處跟隨著他,指示著他。

“這真是太陽賜予我個人的禮物啊!”帕洛馬爾先生試著這麼想道,說得確切些,寄居在帕洛馬爾先生體內的那個利己的、狂妄自大的自我這麼想道。然而,男階與其同居—起、被壓抑、愛自責的自我卻反駁說:“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反光追隨著他們;我們大家都不免在感覺上或理智上產生幻象。”這時第三個同居者——比較公正的自我卻說道:“就是說,我屬於有知覺、會思想的主體,能夠與陽光確立某種關系,能夠解釋與評價自己的感覺與幻想。”

任何一個在這個時候下海並向著西方游泳的人都能看到,一束陽光向他射來並在他手臂前面不遠的地方終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反光,它的方向和位置是因人而異的。在反光的兩側,海水的顏色相對深暗。“難道只有這暗淡的顏色才不是幻象,才是大家共有的數據嗎?”帕洛馬爾先生自問道。但是那閃光的劍,每個人的眼睛都能看到,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啊。“難道我們共有的東西恰恰是我們作為人才能感受到的東西嗎?”

這時帆板被推入海裡,斜對著從陸地上吹來的風向航行。—個個直立的身影像弓箭手一樣,伸開雙臂握著帆槓,風鼓著帆布嘩嘩作響。當帆板橫穿反射的陽光時,五彩繽紛的風帆在金光閃閃的陽光下變得暗淡了,運動員的身軀也像被黑暗籠罩著—般模糊不清。

一所有這一切不是發生在海面上,也不是發生在日光下,——帕洛馬爾先生邊游邊想,——而是發生在我的頭腦裡,發生在由我的眼睛與大腦組成的回路裡。我正在我的頭腦裡游泳;只有在我的頭腦裡才存在這把閃光的劍;它吸引著我,是我的—個元素,是我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認識的唯一的元素。

——它總在我前面,我不可能夠著它。——他又想道,一它不可能位於我的頭腦裡而我同時又身臨其中在游泳。如果我能看見它,說明我在它的外邊,同時它也在我的外邊。

他劃水的動作緩慢了、茫然了,因為這些推理與其說使他在反光中游泳感到愉快,毋寧說正在破壞他的興致,使他感到壓抑、負疚或受到譴責。同時他感到有某種不可推諉的責任:這把閃光的劍由於他在那裡才得以存在;如果他離開那裡,如果所有游泳與沖浪的人都回到岸上去或把後背轉向太陽,那麼這閃光的劍何在呢?在這個日趨解體的世界上,他想拯救的是最脆弱的東西,即連接他的眼睛與落日的這座橋梁。帕洛馬爾先生不願意再游水了,他感到身上發冷。但是,他不能終止游泳,因為他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地應留在水裡,直到太:陽落入海中。

——如果說我能看見、思考並在反光中游泳,一一於是他想道,——那是因為在另一端有太陽在散發著光芒。啊,重要的只是事物的緣由,因為事物不過是我的目光能夠看到的已經削弱了的形式,就像現在日落時見到的反光一樣。一切都是反光或反光的反光,包括我自己在內。

這時一只帆板掠過,運動員的黑色身影在粼粼波光中穿過。“如果沒有風,——他想道,——這個由塑料桿、人體、帆布和尼龍繩組合起來的玩藝兒絕不會站立起來;是風使它變成具有一定目的與用途的一葉小舟;只有風才知道這塊帆板及其運動員的去向。”如果帕洛馬爾先生能夠消除他那不公正的、多疑的自我,相信存在—個一切事物的緣由,那該多麼令人欣慰啊!這個唯一的、絕對的緣由就是一切形式與行為的淵源嗎?或者,有幾種性質不同的緣由,方向不同的力,它們相互作用的結果,使世界每時每刻都具有一種對該時該刻來說是絕無僅有的形式呢?

——……風,海,當然還有海水,這支撐著漂浮物的海水,支撐著我和帆板的海水。——帕洛馬爾先生仰浮在水面上想道。

現在他仰面望著在天空中飄浮的行雲和被森林覆蓋著的山丘。他那自我仿佛也被各種因素翻轉過來了。這些因素是;紅色的天空,流動的空氣,海水當搖籃,大地作支撐。這些難道就是大自然嗎?他所看到的這些現象在自然界中並不存在:太陽並不降落,海水也不是那種顏色,這都是光波投射到視網膜上造成的形式;他用四肢做出並非自然的動作漂浮在水面上,漂浮在各種幻影之間;那些運動員的身體作出非自然的姿態,他們不是依靠風來移動他們的體重,而是靠風與那個人工玩藝兒之間形成的一種幾何學上的抽象即角度,才得以在海水光滑的表面上滑行。這麼說大自然不存在嗎?

帕洛馬爾先生的自我沉浸在這個由各種因素構成的世界裡。這裡各種力相互作用,各種矢量相互組合,一束束線條相互連接、相互交叉或形成折射。但是,他的體內有塊地方,形似一個疙疙瘩瘩的凝結塊,那裡的事物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這就是感覺,你感覺呆在也可能實際不呆在這個似乎存在又可能不存在但事實上是存在的世界上。

一個外來的波浪打破了平靜的海面:一艘汽艇顛簸著在海面上飛駛而過,散播著油污。柴油的污跡閃著亮光在水面上波動、擴散。在陽光之下,油污雖然缺乏固定的形態,但不能因此而懷疑它的存在。人把漏掉的燃料、燃燒後的渣滓和不能吸收的廢棄物混合在—起,拋入大海,從而在自己的周圍繁殖著生命並制造死亡。

——這就是我的棲息地,——帕洛馬爾先生想道,——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只能在其中生存。

如果地球上的生物命運早已注定,如果任何拯救辦法都免不了最後走向死亡,那該怎麼辦呢?

一陣巨浪翻騰著沖向海岸,然後被撞得粉碎。海灘上除了細沙、石子、海藻和細小的貝殼外,已經沒有人曬太陽了,巨浪過後海水倒流,露出一片海灘,上面到處都是易拉罐、水果核、避孕套、死魚、塑料瓶、破木屐、毒品注射器和粘有瀝青的樹枝。

帕洛馬爾先生被汽艇掀起的波浪和回潮顛簸著,突然感到自己就是這片垃圾中的一塊渣滓,是這個墳墓大陸的垃圾浴場上的一具死屍。假若在這由海水和陸地組成的地球上,除了死人那暗淡無光的眼睛外,再也沒有人能睜開眼睛來觀看.那麼這把閃光的劍也許不會再閃光了吧。

仔細想起來,這種情況並非沒有可能,因為世界上出現能夠看到光線的眼睛之前,太陽已連續億萬年向海水裡投射它的光芒了啊。

帕洛馬爾先生一會兒潛入水底,一會兒浮出水面,喏,他又看見那把閃光的劍了!歷史上確有那麼一天,有只眼睛從海水裡浮現出來時,那把閃光的劍已經在那裡等待它了,並且終於等到了炫耀自己的利刃和閃光的機會。眼睛和閃光的劍是互相依存的事物;也可能不是因為有了眼睛才產生了閃光的劍,而是因為有了閃光的劍才產生了眼睛,因為閃光的劍離不開眼睛,需要有只眼睛在它的頂端向它觀看。

帕洛馬爾先生想到他不存在時的世界,那個他生前就已存在的漫長的世界和那個他死後更加黑暗的世界;他盡力想象眼睛——任何眼睛——出現之前的世界和明天由於災難或腐蝕作用可能變成沒有光亮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上發生著(發生了或將要發生)什麼呢?太陽發出一束光線照射在乎靜的海面上,在嘩嘩作響的海水聲中閃閃發光,突然,物質變成能夠接受光線了,分化成具有生命的組織,再一躍而變成一只眼睛,許多眼睛,不停地變化出眼睛……

現在所有的帆板都上岸了,最後一名游泳者——那個名叫帕洛馬爾的——也感到寒氣襲人而走上岸來。他現在深信不疑,那閃光之劍即使沒有他也會繼續存在。最後他用浴巾擦干身體,向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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