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柱:《暴風雨》與殖民敘事(3)

《暴風雨》使得印第安人避之唯恐不及,但黑人倒常常斷不了和它發生瓜葛——這瓜葛多半是因為凱列班,而不是因為普若斯普柔要請黑人來演。像泰摩這樣找黑人扮演凱列班的白人導演並不罕見,盡管他們嘴上都會說“藝術超越種族,膚色純屬偶然”。這些虛偽的“跨”文化解釋回避了最關鍵的問題,而在我看來最有意義的一個和黑人有關的《暴風雨》出在非洲,那是一個法屬殖民地馬提尼克島的劇作家艾梅·賽薩爾創作的對莎士比亞劇本的解構,劇名從原文的The Tempest改成了A Tempest,譯成中文還是《暴風雨》。[19] 這個劇本是1960年代非洲獨立運動的產物,那時候的非洲人不像北美大陸上幾乎已被白人徹底摧毀的印第安人,在政治上敢於向殖民宗主國叫板,要求討回主權,在戲劇舞台上也敢於挺身而出,和被妖魔化的凱列班站到一起,為他打抱不平。在賽薩爾的新劇本中,凱列班對普若斯普柔的抗爭不再是被嘲笑的胡鬧,而成了合情合理的行為,他也不再是一個野蠻的怪物,而成了一個領導原住民反抗外來壓迫者的民族英雄。

英國人菲利普·奧斯門對《暴風雨》的解構更加大膽,他把劇名直截了當地改成了凱列班喊出的口號:《這個島是我的》。有趣的是在這個戲中他把英國和北美的關系顛倒了過來:當年的殖民地美國變成了大舉入侵的文化帝國,而當年的宗主國英國則變成了屈從於美國文化的殖民地小島。該劇的主要故事發生在1980年代的倫敦,當時撒切爾夫人的保守黨政府學美國總統裏根的保守政策,對英國社會中原有的社會主義成分大加撻伐,知識分子和弱勢人群普遍感到了壓迫。這個布萊希特式的劇采用戲中戲的手法,把英國的當代生活和一個莎士比亞版《暴風雨》的演出對照起來,突顯出原劇中視為天經地義的帝國心態之蠻橫無理。戲中戲的導演突然打斷演出對演員說:

凱列班是個野蠻人,

他想要強奸米蘭達,

不要把他演成高尚的野蠻人,

那不行的,

那太簡單化了,

那會破壞全劇的平衡。

劇中的英雄是普若斯普柔,

不是凱列班。……

凱列班就是生糙的身體和性……

上帝啊,為什麽給我天下唯一的一個

不會使用身體的黑人演員?[20]

可見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偏見是,黑人的特長就是使用身體,所以這個“導演”也用黑人來演凱列班,而且規定必須演出一個沒有思想只有身體欲望的野蠻人。這個漫畫式的誇張就是在嘲笑莎士比亞和不少傳統《暴風雨》導演的偏見。

這個戲中戲的結尾是在全劇快要結束時,最後的一大段台詞就是前面引過的《暴風雨》中凱列班剛上場就說出的那段“島史”:

這島是我老娘西考拉克斯傳給我而被你奪了去的。……本來我可以自稱為王,現在卻要做你的唯一的奴仆;你把我禁錮在這堆巖石的中間,而把整個島給你自己受用。(第一幕,第二場)

顯然劇作家把凱列班的敘事看成是更真實的故事,讓他用這段話來向殖民者據理力爭應該屬於自己的主權。而莎士比亞原劇的結尾恰恰相反,凱列班對這個島的主權一點也沒有原則性,有酒便是主,喝了斯丹法諾的酒就立刻要做他的“忠心的仆人”,要他來做島上的主人,但是他們合謀“奪權”失敗,普若斯普柔抓住他們訓斥凱列班說:“他的行為跟他的形狀同樣都是天生地下劣。——去,狗才,到我的洞裏去;把你的同伴們也帶了進去。要是你希望我饒恕的話,把裏面打掃得幹凈點。”而凱列班竟然立刻就答應道:“是,是,我就去。從此以後我要聰明一些,學學討好的法子。我真是一頭比六頭蠢驢合起來還蠢的蠢貨!”[21]

凱列班和《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都是圖謀顛覆統治者的秩序的文化他者,下場也差不多,但凱列班更慘的是,莎士比亞連夏洛克那樣嚎叫一聲發泄一下怨氣的機會也不給他,反而逼著他恬不知恥地當眾打自己的耳光,不讓他有一點點作人的尊嚴。這就是《暴風雨》和《威尼斯商人》的根本不同之處。至於另一個失敗的文化他者奧賽羅,他是全劇的主人公,自殺而死的結局雖然比夏洛克和凱列班的尚能茍活下去更加嚴重,但作為悲劇英雄卻是很有尊嚴的,與凱列班的醜惡形象決不能同日而語。

從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到,《暴風雨》中設置的普若斯普柔和凱列班這一對殖民地的人物關系既十分典型,又充滿了文化偏見和沙文主義,完全無視原住民的人權,一味站在歐洲人的立場上鼓吹殖民擴張,是莎士比亞劇作中罕見的缺乏人性之作。然而,這兩個人的關系並不是該劇的全部,除此之外,善於勾畫眾多故事線索和角色的莎士比亞《暴風雨》中還放進了一大批豐富的人物形象。在具體人物的具體描寫上,莎士比亞的天才的想象力又幫助了他。就像恩格斯說黑格爾的“天才的猜測”能使他在本末倒置的唯心體系中正確地闡發辯證法一樣,莎士比亞也用他天才的想象在一個本末倒置的宏觀布局中塑造出了一些有價值的微觀形象。

《暴風雨》中有著幾層平行的結構:在歐洲人V原住民這個基本沖突的兩邊,兩種文化的內部都還有各自的政治鬥爭。在原住民這邊是凱列班的母親西考拉克斯對愛麗爾的壓迫,歐洲人這邊還有兩組:一組是是米蘭統治者普若斯普柔與其弟安東尼奧的權力之爭,另一組是那不勒斯王的弟弟也陰謀向哥哥奪權。在這幾組關系的描寫上,莎士比亞甚是駕輕就熟。在歐洲人中,普若斯普柔和安東尼奧的關系和《哈姆雷特》的宮廷政變如出一轍,並沒有太多獨特之處;那不勒斯國王兄弟那一對也和《李爾王》中埃德蒙那根副線差不多,其作用在映襯出主線的沖突。但《暴風雨》的不同之處在於,普若斯普柔和他弟弟的矛盾再你死我活,與他和凱列班這個主要矛盾一比,就顯得輕得多了。在第五幕中,愛麗爾告訴普若斯普柔安東尼奧他們現在很痛苦:“你在他們身上所施的魔術的力量是這麽大,要是你現在看見了他們,你的心也一定會軟下來。”普若斯普柔回答說:

我的心也將會覺得不忍。你不過是一陣空氣罷了,居然也會感覺到他們的痛苦;我是他們的同類,跟他們一樣敏銳地感到一切,和他們有著同樣的感情,難道我的心反而會比你硬嗎?雖然他們給我這樣大的迫害,使我痛心切齒,但是我寧願壓伏我的憤恨而聽從我的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動較之仇恨的行動是可貴得多的。[22]

最後他饒恕了安東尼奧的“最卑劣的罪惡”,“一切全不計較了”,把他們一夥全部釋放;但他對待一樣是被他抓住的凱列班就一點也不講什麽“理性”和“道德”,堅決報覆到底,因為凱列班跟他不但不是“同類”,而且比之愛麗爾這樣的“異類”還要異類得多。

莎士比亞對原住民中兩個角色的不同的刻畫更顯出他天才的洞察力。他看出了原住民中也存在著階級壓迫,愛麗爾就是被壓迫的,但在劇中這一點是由普若斯普柔說出來的:

據你自己說那時是她(凱列班母親西考拉克斯)的仆人,因為你是個太柔善的精靈,不能奉行她的粗暴的、邪惡的命令,因此違拗了她的意志,她在一陣暴怒中借著她的強有力的妖役的幫助,把你幽禁在一株開裂的松樹中。在那松樹的裂縫理你挨過了十二年痛苦的歲月;後來她死了,你便一直留在那兒,像水車輪拍水那樣急速地、不斷地發出你的呻吟來。(第一幕,第二場)[23]

愛麗爾是被普若斯普柔解放出來的,他對這個解放者有感激也有怨言,因為他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這十二年裏一直在普若斯普柔的控制下做馴服工具。在他和普若斯普柔的第一場戲中,他就忍不住提醒這個主人:“你既然這樣麻煩我,我不得不向你提醒你所允諾我而還沒有履行的話。”普若斯普柔卻已經忘了他允諾過什麽,還要問他:“你要求些什麽?”愛麗爾說:“我的自由。”[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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