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春雪.梅花〉(上)

春柳池塘明媚處

梅花霜雪更精神

寒冬漸遠,春已歸來,遙想寶島台灣,早該是風暖花開的艷陽天了。此間前些日子已漸露春意,沒想到突然來了一陣暴風雪,氣溫又一度降到隆冬嚴寒。

我雖畏寒,卻是戀雪成癡。一聽說大風雪將至,反而禁不住地高興。守著窗兒,熱切地盼望大雪降臨。看天空中絲絲細雨,漸漸夾雜著小朵雪花,我就喃喃地唸起家鄉諺語來:「雨帶雪,落到明年二三月。」現在可不已經是「明年二三月」了嗎?這是春天裡的冬天,也是個「飄雪的春天」。多可愛啊?!

這個冬天,紐約雖然下過幾場雪,但都不算壯觀。轉眼已過了春分,我老是問來此多年的朋友:「還會下雪嗎?」他們說:「會啊!去年四月裡還下了場大雪呢。」所以一聽有風雪的氣象預報,我總是盼望著,雪會下幾寸呢?能積到一尺嗎?積得越厚越好。外子好生氣,說我這個老頑童,真是黃鶴樓上看翻船,絲毫也不體諒他們頂著風雪開車上班的人有多辛苦。

小乾女有一次來信說:「今年天氣特別冷,陽明山竹子湖都下雪了。我和同學上山賞雪景,看見許多汽車前面堆著小雪人,一路開,小雪人一路淌著汗水,漸漸地就化光了,好可惜啊。」她如果看到這裡的大雪,一定會堆個雪人,比她自己這個小人兒大好幾倍呢。

雪的可愛,是它的悄然無聲,默默地累積起來。比起下雨天淅淅瀝瀝的情趣又是不同,是另一種寧靜與安詳。而那棉花糖似的一片白,格外使我懷念小時候下雪天的快樂情景,心頭就有說不出的溫暖。

我的故鄉永嘉,雖然是溫帶的南方,但農曆正月初七八的迎神提燈廟會,常常都逢上大雪天。冒大雪去看廟戲,是我最最開心的事。阿榮伯過新年那幾天,就只顧昏天黑地的推牌九。外公卻最喜歡一邊看戲,一邊「講古」。「有外公帶我去看戲,媽媽只管放一百二一十個心。」我總是這樣對母親說的。外公套上高筒釘鞋,一手撐雨傘,一手提燈籠,叫我緊緊捏著他大棉襖的下襬,踩著他的釘鞋腳印,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只要喊:「好冷啊!」外公就說:「怎麼會冷?越走越暖和的。」紅燈籠的光影,晃晃蕩蕩地映在雪地上,真的就暖和起來了。我後面還有一大串小朋友,都喜歡跟著外公走。外公大聲地喊著:「來來來,前照一,後照七。跟著我走,一定不會跌跤。」他年紀雖大,走得卻一步一步穩穩健健的。他說:「要記住,在風雪中走路,不要停下來,停下來就會凍僵啊!」

我記住外公的話了。長大以後,多少次頂著風雪向前走,都挺過去了。我心裡總是在想,雙手緊緊捏著外公那件結實的粗布大棉襖,踩著他的大釘鞋腳印,跟著那盞映在雪地裡的紅燈籠一步一步向前走。

雪積得厚了,外公就用絲瓜瓢兜了雪裝在瓦罐裡,裝滿好幾罐,放在陰冷的牆角。開春以後,用雪水泡茶喝是平火氣的。喉頭痛就拿雪水加鹽漱口,馬上會好。但外公說兜雪時一定要用絲瓜瓢、竹瓢和木瓢,不能用鐵器。雪一定要冬雪,立春以後的雪就不行了。兜雪又是我最最喜歡做的事,儘管兜得一半天、一半地,鞋襪都濕透了,外公還是要我幫忙。「多沾點雨雪,長大了身體才壯健。」母親還會別出心裁,叫我把樹枝上、梅花梗上的雪,撮下來裝在一隻漂亮的玻璃缸裡,每天倒一杯雪水供佛。她說:「花木上的雪才淨,供佛的是淨水呀。」我撮雪撮得手都凍僵了,外公絕不許我烘火籠,泡熱水,反捏了一把雪在我手背手心上使力地擦,擦得我直尖叫。外公說:「不要叫,熬一下,一會兒手就會發燙。」真的,一會兒手就發燙了。外公真是位全科醫生呢。他說天上的霜雪雨水、地上的樹木花草,和人的血脈五臟都是相連的。這就叫「天地人三才合一」。人有病痛,吃了天地給你的「藥」就會好。外公的醫理,不就是今天講求的「自然食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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