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故事照亮未來》虛無主席

1960年,日本爆發了第一次"安保鬥爭"。1952年美日之間簽訂的安全條約,到了該續約的時候了。美日安保條約,從日本人的角度看,不只是為了要保障日本的安全,還是要鉗制日本不能再有向外危害別人的舉措。這項條約一方面一再提醒日本人在二次大戰中犯下的錯誤、招惹的恥辱:另一方面更明確地規定了由美國來管制日本軍事力量的辦法。許多人都反對續約,學生和左派工人湧上街頭進行示威遊行,然而親美的自民黨政府無論如何不可能讓步。在這種激烈的狀況下,日本政府時而表示強硬、時而願意妥協讓步,結果弄得局面更加不可收拾。6月16日,示威群眾和警察、右翼分子發生沖突,在事件中死了一位年僅十九歲的東京大學學生。6月17日,又有一位下議院議員在參與"反安保"的遊行中遭到刺殺。6月18日,超過三十萬的示威群眾包圍了當時首相岸信介的官邸,只差沒有攻打官邸要求廢約。

6月18日的晚上,作家三島由紀夫登上了日本國會大樓的屋頂,在那裏俯瞰被重重包圍的首相官邸。夜來臨了,群眾點起火把來,到處都是閃爍的亮光,在噪亂中形成一種無法形容的美,一種因為仇恨而生的矛盾的美。

對這種矛盾的美最敏感的三島由紀夫,認真地疑惑著:"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行為,竟然會激起那麽大的仇恨?"

對這個問題,三島由紀夫得到了跟別人很不一樣的答案。他沒有從民族主義、沒有從政治體制、沒有從群眾心理的角度去解析,他寫了有名的短文《一個政治理念》,文中為之傳頌一時的最重要的一段話是這樣說的:

"並不是因為岸信介是戰爭的禍首,也不因為他是個馬基雅維利式的權謀政客,甚至也不是因為他是個專門巴結美國人的馬屁精;人們恨他,因為他是個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他什麽都不相信,而且雖然他或許自認有信仰,但是社會大眾卻很本能地覺得他不能信服自己的政治信條。"

這是我看過的,對政治人物最刻薄的評論。"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這比破口大罵三字經,比長篇累牘的指控,還要讓人難堪。

岸信介到底是不是真如三島由紀夫描寫的那樣一個"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我不知道,然而很尷尬很不幸的,目前臺灣的處境,以及之所以陷落到這種處境的背景,卻讓我覺得只有三島由紀夫這段話是最貼切的形容。

我們在臺灣,完全沒有虛無主義的傳統,不管是哪種類型的虛無主義,不過我們卻不能因此而忽略了,這塊土地這個社會,是有高度向虛無主義靠攏的潛力。

虛無主義有好幾種,好幾個流派。這個名詞開始流行,最重要的催生者是俄國文豪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父與子》書裏的主角巴伐洛夫,可以說是第一位有名的虛無主義者。他瞧不起傳統,反對權威,希望社會快速改變。這種虛無主義者是破壞狂,因為他們對周遭所有的東西都看不順眼,而且在他們的強烈破壞欲望裏還藏著一種極現實的進化觀,所以他們會認為:就破壞吧,東打西打,反正會被打壞的本來就不會什麽好東西,被打了就會壞掉、就會毀滅的,不正好就證明它們是不好的、脆弱的、有問題的?只有一場徹底大破壞之後,我們才能從廢墟中看出什麽是夠堅強的好東西。

不過19世紀的虛無主義,到了20世紀產生了大轉折。20世紀的虛無主義,轉而註重在道德上不相信有任何絕對的、不變的標準可供信守。道德的虛無主義者不相信應該遵守任何原則,由此而產生極端相反的兩種現實態度。一端是:沒有什麽是可信的,所以我們懷疑一切,顛覆一切,有資格有權利去重新創造一切。另一端則是:反正沒有什麽是神聖、非得維護不可的,所以幹嗎在道德在原則上那麽死板板的,幹嗎為了道德、為了原則付出不必要的代價呢?任何道德、任何原則都可以同意、都可以相信,也都可以拋棄。

我相信三島由紀夫用"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罵岸信介時,大概沒有去細究虛無主義的來龍去脈。不過從上下文,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把這個"虛無主義者"解讀成是那種沒有原則、沒有信仰的人。三島由紀夫一定知道歷史上還出過許多轟轟烈烈搞破壞搞暗殺、視自己的性命也如糞土的虛無主義者,所以他特別強調地指岸信介只是"很小、很小的虛無主義者",所以他特別補充說明:"他什麽都不相信,而且雖然他或許自認有信仰,但是社會大眾卻很本能地覺得他不能信服自己的政治信條。"

臺灣人的現實,臺灣人對歷史、記憶、傳統的不尊重,臺灣人的無情與健忘,都是培育虛無主義的良好土壤。可是以前的臺灣倒還沒出現過真正稱得上虛無主義者的"國家領導人"。

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威權的政治結構。在威權架構裏,元首同時也是國家神話、集體真理的塑造者。他負有責任要解釋歷史、社會與每個個人生命的意義,他絕對不能是個虛無主義者。他講的任何一句話,都會被宣傳成人人都得相信、背誦的真理,怎麽會有任何空間讓大家懷疑他不相信自己的政治信條呢?

而且在威權的架構下,一切都要求朝向一元權威看齊。官方與民間都在同一套政治意識形態中運作打轉,所以也不會有太多產生信或不信的歧異存在的空間。

威權的架構下還要求了只有意誌非常堅定的人,才能在重重鬥爭中脫穎而出,也才能在到達頂峰的位置上,維持權力不墜。

蔣經國是具有爭議性的政治領袖,他和既有的"國家神話"、集體真理機制間,也都出過一些問題,但問題從不曾出在他是不是真有政治信仰這一件事上。

蔣經國的爭議出在:他在俄國十幾年受到共產黨熏陶形成的左派理念,到底是不是真的被他爸爸建構的右派意識形態給取代了?

事實證明,蔣經國的確不怎麽相信他爸爸那一套,然而卻都無害於他作為有信仰的人。甚至就是因為他有更深、更強度的信仰,所以才有力氣、有韌性,去對抗、去改造前朝視為真理的東西。

事實證明,人們對於蔣經國,會有許多喜不喜歡、同不同意的大爭議,卻沒有"到底他是什麽樣的人?到底他想要幹什麽"的疑惑。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麽陳水扁會成為第一個讓人捉摸不清、無從判定他的政治信條的虛無主義者。能夠一路靠選舉登上大位,當然也需要高度的精神力量,只是這種精神力量比較在意的還是快速而實時的自我調整吧。立刻測知時勢與自己的實力、位置,作出相應的姿態與立場調整,是陳水扁一路走來的"贏的策略",卻也成就了他後來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輸的招數"。

也許你會說:誰規定政治人物一定要相信什麽?誰規定虛無主義者不能作好政治角色?搞不好正因為他什麽都不信,所以可以跟緊民意,真正成為民意的化身。民意要什麽他就給什麽,那也可以很成功啊!

不是這樣的。虛無主義者在政治上最大的殺傷力,是他會破壞一切的信任機制,使得讓政策能夠從思考到實踐的時間完全無法存在,讓必須協調完成政策的各方力量無從集結。

大家弄不清楚虛無主義者相信什麽,也就沒有把握他什麽時候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換句話說,虛無主義者讓每一個人都害怕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會被他背叛。和一個虛無主義者交手,你怎麽知道他會不會隨時翻臉,做了和對你所講的完全相反的決定?

捉摸不清虛無主義者相信什麽,也就不敢依賴任何需要互信為前提的機制,於是彼此的互動對待就會愈來愈粗暴、赤裸裸,愈來愈追求一翻兩瞪眼的立即效果。

虛無主義者另外一項很嚴重的影響,在於破壞了理性討論的可能性。理性討論背後的先決條件,還是在於大家都感覺到有責任清楚地表白自己到底相信什麽、為什麽這樣相信,如何評估這份信仰的重要性。每個人都把這些講清楚、說明白了,才能開始理性討論。可以討論信仰的道理,可以討論信仰的相對是非好壞,也可以討論為了堅持信仰而願意付出的代價該或不該。這樣也才能再進一步彼此妥協、互相說服。

虛無主義者,正如三島由紀夫所描寫的,讓人家懷疑他的描述、他的承諾。這裏就不會有不同價值、不同邏輯、不同理念互相激蕩折沖的意義了。

虛無主義者掌握了權力還有一個麻煩的問題。他在一時之間可能以沒有信仰的圓滑姿態,爭取到多方的支持。可是也正因為他沒有信仰,對他的支持勢必只能是浮面的。就算一時誤當他為同樣信仰的同誌的人,也必然將在他虛無的變幻裏,不斷得到挫折的訊號。

所以虛無主義者的權力可以來得很快,一旦出現危機時,權力卻也會消散得很快。他有滿天下的朋友,然而他找不到在他危急的時候,基於信仰信念,死忠站在他身邊的人。被他的虛無所激怒的人會非常生氣,面對這些憤怒的人,虛無主義者卻找不到同樣激動地願意為他辯護、為他抗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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