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1928~),福建永春人,生於臺灣。著有散文集《逍遙遊》、《聽聽那冷雨》,詩集《五陵少年》、《白玉苦瓜》等。

自從十三年前遷居香港以來,和梁實秋先生就很少見面了。屈指可數的幾次,都是在頒獎的場合,最近的一次,卻是從梁先生溫厚的掌中接受時報文學的推薦獎。這一幕頗有象征的意義,因為我這一生的努力,無論是在文壇或學府,要是當初沒有這只手的提掖,只怕難有今天。

所謂“當初”,已經是三十六年以前了。那時我剛從廈門大學轉學來臺,在臺大讀外文系三年級,同班同學蔡紹班把我的一疊詩稿拿去給梁先生評閱。不久他竟轉來梁先生的一封信,對我的習作鼓勵有加,卻指出師承囿於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點現代詩,例如哈代、浩斯曼、葉慈等人的作品。梁先生的摯友徐誌摩雖然是浪漫詩人,他自己的文學思想卻深受哈佛老師白璧德之教,主張古典的清明理性。他在信中所說的“現代”自然還未及現代主義,卻也指點了我用功的方向,否則我在雪萊的西風裏還會飄泊得更久。

直到今日我還記得,梁先生的這封信是用鋼筆寫在八行紙上,字大而圓,遇到英文人名,則橫而書之,滿滿地寫足兩張。文藝青年捧在手裏,驚喜自不待言。過了幾天,在紹班的安排之下,我隨他去德惠街一號梁先生的寓所登門拜訪。德惠街在城北,與中山北路三段橫交,至則巷靜人稀,梁寓雅潔清幽,正是當時常見的日式獨棟平房。梁師母引我們在小客廳坐定後,心儀已久的梁實秋很快就出現了。

那時梁先生正是知命之年,前半生的大風大雨,在大陸上已見過了,避秦也好,乘桴浮海也好,早已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他的談吐,風趣中不失仁藹,諧謔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國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機智,近於他散文的風格。他就坐在那裏,悠閑而從容地和我們談笑。我一面應對,一面仔細地打量主人。眼前這位文章巨公,用英文來說,體型“在胖的那一邊”,予人厚重之感。由於發岸線(hairline)有早退之像,他的前額顯得十分寬坦,整個面相不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加以長牙隆準,看來很是雍容。這一切,加上他白晰無斑的膚色,給我的印象頗為特殊。後來我在反省之余,才斷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頭白象。

當時我才二十三歲,十足一個躁進的文藝青年,並不很懂觀相,卻頗熱中獵獅(Lion-hunting)。這位文苑之獅,學府之師,被我糾纏不過,答應為我的第一本詩集寫序。序言寫好,原來是一首三段的格律詩,屬於新月風格。不知天高地厚的躁進青年,竟然把詩拿回去,對梁先生抱怨說:“您的詩,似乎沒有特別針對我的集子而寫。”

假設當日的寫序人是今日的我,大概獅子一聲怒吼,便把狂妄的青年逐出師門去了。但是梁先生眉頭一擡,只淡淡地一笑,徐徐說道:“那就別用得了……書出之名,再給你寫評吧。”

量大而重諾的梁先生,在《舟子的悲歌》出版後不久,果然為我寫了一篇書評,文長一千多字,刊於1952年4月16日的《自由中國》。那本詩集分為兩輯,上輯的主題不一,下輯則盡為情詩;書評認為上輯優於下輯,跟評者反浪漫的主張也許有關。梁先生尤其欣賞《老牛》與《暴風雨》等幾首,他甚至這麼說:“最出色的要算是《暴風雨》一首,用文字把暴風雨的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都描寫出來了,真可說是筆挾風雷。”在書評結論裏有這樣的句子:

作者是一位年青人,他的藝術並不年青,短短的《後記》透露出一點點寫作的經過。他有舊詩的根柢,然後得到英詩的啟發。這是很值得我們思考的一條發展路線。我們寫新詩,用的是中國文字,舊詩的技巧是一份必不可少的文學遺產,同時新詩是一個突然生出的東西,無依無靠,沒有軌跡可循,外國詩正是一個最好的借鏡。

在那麼古早的歲月,我的青澀詩藝,根柢之淺,啟發之微,可想而知。梁先生溢美之詞固然是出於鼓勵,但他所提示的上承傳統旁汲西洋,卻是我日後遵循的綜合路線。

朝拜繆思的長征,起步不久,就能得到前輩如此的獎掖,使我的信心大為堅定。同時,在梁府的座上,不期而遇,也結識了不少像陳之藩、何欣這樣同輩的朋友,聲應氣求,更鼓動了創作的豪情壯誌。詩人夏菁也就這麼邂逅於梁府,而成了莫逆。不久我們就慣於一同去訪梁公,有時也約王敬羲同行,不知為何,記憶裏好像夏天的晚上去得最頻。梁先生怕熱,想是體胖的關系;有時他索性只穿短袖的汗衫接見我們,一面笑談,一面還要不時揮扇。我總覺得,梁先生雖然出身外文,氣質卻在儒道之間,進可為儒,退可為道。可以想見,好不容易把我們這些恭謹的晚輩打發走了之後,東窗也好,東床也罷,他是如何地坦腹自放。我說坦腹,因為他那時有點發福,腰圍可觀,縱然不到福爾斯塔夫的規模,也總有約翰遜或紀曉嵐的分量,足證果然腹笥深廣。據說,因此梁先生買腰帶總嫌尺碼不足,有一次,他索性走進中華路一家皮箱店,買下一只大號皮箱,抽出皮帶,留下箱子,揚長而去。這倒有點世說新語的味道了,是否謠言,卻未向梁先生當面求證。

梁先生好客兼好吃,去梁府串門子,總有點心招待,想必是師母的手藝吧。他不但好吃,而且懂吃,兩者孰因孰果,不得而知。只知他下筆論起珍饈名菜來,頭頭是道。就連既不好吃也不懂吃的我,也不禁食指欲動,饞腸若蠕。在糖尿病發之前,梁先生的口福委實也飫足了。有時乘興,他也會請我們淺酌一杯。我若推說不解飲酒,他就會作態佯怒,說什麼“不煙不酒,所為何來?”引得我和夏菁發笑。有一次,他斟了白蘭地饗客,夏菁勉強相陪。我那時真是不行,梁先生說“有了”,便向櫥頂取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強調那是1842年產,朋友所贈。我總算喝了半蠱,飄飄然回到家裏,寫下《飲1842年葡萄酒》一首。梁先生讀而樂之,拿去刊在《自由中國》上,一時引人矚目。其實這首詩學濟慈而不類,空余浪漫的遐想;換了我中年來寫,自然會聯想到鴉片戰爭。

梁先生在臺北搬過好幾次家。我印象最深的兩處梁宅,一在雲和街,一在安樂街。我初入師大(那時還是省立師範學院)教大一英文,一年將滿,又偕夏菁去雲和街看梁先生。談笑及半,他忽然問我:“送你去美國讀一趟書,你去嗎?”那年我已三十,一半書呆,一半詩迷,幾乎尚未閱世,更不論乘飛機出國。對此一問,我真是驚多喜少。回家和我妻討論,她是驚少而喜多,馬上說:“當然去!”這一來,裏應外合勢成。加上社會壓力日增,父親在晚餐桌上總是有意無意地報導:“某伯伯家的老三也出國了!”我知道偏安之日已經不久。果然三個月後,我便文化充軍,去了秋色滿地的愛奧華城。

從美國回來,我便專任師大講師。不久,梁先生從英語系主任變成了我們的文學院長,但是我和夏菁去看他,仍然稱他梁先生。這時他又遷至安東街,住進自己蓋的新屋。稍後夏菁的新居在安東街落成,他便做了令我羨慕的梁府近鄰,也從此,我去安東街,便成了福有雙至,一舉兩得。安東街的梁宅,屋舍儼整,客廳尤其寬敞舒適,屋前有一片頗大的院子,花木修護得可稱多姿,常見兩老在花畦樹徑之間流連。比起德惠街與雲和街的舊屋,這新居自然優越了許多,更不提廣州的平山堂和北碚的雅舍了。可以感受得到,這新居的主人在“家外之家”,懷鄉之余,該是何等的快慰。

六十五歲那年,梁先生在師大提前退休,歡送的場面十分盛大。翌年,他的終身大事——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中譯完成,朝野大設酒會慶祝盛舉,並有一女中的學生列隊頌歌;想莎翁生前也沒有這般殊榮。師大英語系的晚輩同事也設席祝賀,並贈他一座銀盾,上面刻著我擬的兩句贊詞:“文豪述詩豪,梁翁傳莎翁。”沙翁退休之年是四十七歲,逝世之年也才五十二歲,其實還不能算翁。同時沙翁生前只出版了十八個劇本,梁翁卻能把三十七本莎劇全部中譯成書。對比之下,梁翁是有福多了。聽了我這意見,梁翁不禁莞爾。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後來夏菁擔任聯合國農業專家,遠去了牙買加。梁先生一度旅寄西雅圖。我自己先則旅美二年,繼而去了香港,十一年後才回臺灣。高雄與臺北之間雖然只是四小時的車程,畢竟不比廈門街到安東街那麼方便了。青年時代夜訪梁府的一幕一幕,皆已成為溫馨的回憶,只能在深心重溫,不能在眼前重演。其實不僅梁先生,就連晚他一輩的許多臺北故人,也都已相見日稀。四小時的車塵就可以回到臺北,卻無法回到我的臺北時代。臺北,已變成我的回聲谷。那許多巷弄,每轉一個彎,都會看見自己的背影。不能,我不能住在背影巷與回聲谷裏。每次回去臺北,都有一番近鄉情怯,怕卷入回聲谷裏那千重魔幻的漩渦。

……

梁實秋的文學思想強調古典的紀律,反對浪漫的放縱。他認為革命文學也好,普羅文學也好,都只是把文學當作工具,眼中並無文學;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贊成為藝術而藝術,因為那樣勢必把藝術抽離人生。簡而言之,他認為文學既非宣傳,亦非遊戲。他始終標舉安諾德所說的,作家應該“沈靜地觀察人生,並觀察其全貌。”因此他認為文學描寫的充分對象是人生,而不僅是階級性。

黎明版《梁實秋自選集》的小傳,說作者“生平無所好,惟好交友、好讀書、好議論。”季季在訪問梁先生的記錄《古典頭腦,浪漫心腸》之中,把他的文學活動分成翻譯、散文、編字典、編教科書四種。這當然是梁先生的臺灣時代給人的印象。其實梁先生在大陸時代的筆耕,以量而言,最多產的是批評和翻譯,至於《雅舍小品》,已經是四十歲以後所作,而在臺灣出版的了。《梁實秋自選集》分為文學理論與散文二輯,前輯占198頁,後輯占162頁,分量約為5比4,也可見梁先生對自己批評文章的強調。他在答季季問就說:“我好議論,但是自從抗戰軍興,無意再作任何譏評。”足證批評是梁先生早歲的經營,難怪臺灣的讀者印象已淡。

一提起梁實秋的貢獻,無人不知莎翁全集的浩大譯績,這方面的聲名幾乎掩蓋了他別的譯書。其實翻譯家梁實秋的成就,除了莎翁全集,尚有《織工馬南傳》、《咆哮山莊》、《百獸圖》、《西塞羅文錄》等十三種。就算他一本莎劇也未譯過,翻譯家之名他仍當之無愧。

讀者最多的當然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初版於1949年,到1975年為止,二十六年間已經銷了32版;到現在想必近50版了。我認為梁氏散文所以動人,大致是因為具備下列這幾種特色:

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疊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他的筆鋒有如貓爪戲人而不傷人,即使譏諷,針對的也是眾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距離。其次是篇幅濃縮,不務鋪張,而轉折靈動,情思之起伏往往點到為止。此種筆法有點像畫上的留白,讓讀者自己去補足空間。梁先生深信“簡短乃機智之靈魂”,並且主張“文章要深,要遠,就是不要長。”再次是文中常有引證,而中外逢源,古今無阻。這引經據典並不容易,不但要避免出處太過俗濫,顯得腹笥寒酸,而且引文要來得自然,安得妥貼,與本文相得益彰,正是學者散文的所長。

最後的特色在文字。梁先生最恨西化的生硬和冗贅,他出身外文,卻寫得一手道地的中文。一般作家下筆,往往在白話、文言、西化之間徘徊歧路而莫知取舍,或因簡而就陋,一白到底,一西不回;或弄巧而成拙,至於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梁氏筆法一開始就逐走了西化,留下了文言。他認為文言並未死去,反之,要寫好白話文,一定得讀通文言文。他的散文裏使用文言的成分頗高,但不是任其並列,而是加以調和。他自稱文白夾雜,其實應該是文白融會。梁先生的散文在中歲的《雅舍小品》裏已經形成了簡潔而圓融的風格,這風格在臺灣時代仍大致不變。證之近作,他的水準始終在那裏,像他的前額一樣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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