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論德里達的“補充”概念(2)

二、關於起源與在場 

很顯然,德裏達對存在之本源的解構受到海德格爾的影響,海德格爾有感於存在一詞被後世的形而上學所填滿,它要追本溯源,找出希臘思想中的存在之本真狀態。海德格爾反對形而上學給存在規定的實在本質,這無疑是正確的,但德裏達並不滿足於海德格爾追溯到古希臘那裏,認為那裏有存在之真正的本源,德裏達要比海德格爾更進一步,他要連這個最初的起源都要拆除。他當然認為那個起源也只能是海德格爾的形而上學設定的。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並沒有脫離形而上學。

海德格爾力圖闡明,早期希臘思想在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中得到特別表達之重大意義(海德格爾:《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參見《海德格爾選集》,上卷,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1996年)。箴言所表達的當前在場者與非當前在場者共同寓居於在場之無蔽澄明狀態,實際上就是把個別與一般,表象與本質,特殊與普遍,主觀與客觀,在與不在……,置放於同一狀態中來思考(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是同一的,相反,海德格爾致力於思考它們在本體論意義上的差異性)。海德格爾所致力於的存在之運思,就是為了破解西方形而上學對這些東西的割裂,經過那麽繁覆的邏輯推演,才完成辯證的統一。從這裏,也可以看到海德格爾對胡塞爾的繼承與發展。胡塞爾顯然也是要在意向性還原中達成主客體的認知的純粹統一。海德格爾顯然更進了一步,他要在語言的寓居狀態中,達到思與存在之同一。海德格爾由此上溯到西方思想之早期,他認為西方早期之思想就具有這種理想的狀態。最初的起源是本真的,在這裏,一切都是無蔽與澄明的狀態。海德格爾認為,在阿那克西曼德過去了幾十年之後,巴門尼德從陳述命題及其系詞出發對存在者作了“邏輯的”解釋,這錯誤地影響了後世的形而上學。但責任不在巴門尼德,並不是因為巴門尼德對存在作了形而上學的解釋,問題出在形而上學的邏輯掩蔽了隱含於早期基本詞語中的本質豐富性。這樣,存在才得以上升到最空洞和最普遍的概念的不幸地位上去了。海德格爾指出,自早期思想以來,“存在”就是指澄明著—遮蔽著的聚集意義上的在場者之在場,而邏各斯(Λóуоs)就是作為這種聚集而被思考和命名的。Λóуоs是從無蔽方面,即從解蔽著的庇護方面被經驗的。在這些詞語中說話的存在之要求規定著哲學,使哲學進入其本質。“哲學只不過是從思中產生,在思中產生。但思乃是存在之思。思不產生——只消存在現身而成其本質,思便存在。”(同上書,第565頁)

海德格爾的精辟之處表現在他強調存在者與存在的差異,但是有幾個相關的重要規定制約著他的這一重要命題:第一,這種差異性是本體論的,不是在邏輯層面上發生的;正因此,第二,海德格爾又要尋求最初的存在者如何以在場的形式表達了居於存在之無蔽的狀態,存在者存在著,屹立著,直立著,它顯現,它在場,它與存在於本體論上的“寓居”,在澄明—無蔽的狀態中顯示了存在。它們在本體論意義上具有同一性,但又保持著差異性。海德格爾似乎在經歷著存在者/差異——存在/同一——存在者,存在/差異……這樣一種本體論建構過程。

但何以如此,德裏達還要反海德格爾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呢?把海德格爾說成是在場的本體論—神學呢?海德格爾雖然也解構邏各斯,但他同時設想了另一種在場的存在,在場的邏各斯。這個在場,完成了存在者、存在在本體論意義上的同一,完成了思與存在的同一,完成了邏各斯與在場的同一。在海德格爾那裏這是對希臘早期思想的追本窮源的結果,是希臘人的本真樸素的對世界的看法。但何以這樣的看法就是正確的?就是真理呢?海德格爾始終反覆地闡釋著這一思想,他的所有的言說都導向這一已經“澄明”的真理,這一在場的真理貫穿於他所有的論說中,這就是海德格爾的邏各斯,就是他的在場的邏各斯。這一思想——據海德格爾說,是希臘思想的起源,也是西方思想更為本真的起源,要回到這個源頭,存在與思就合一了,存在著思就在那裏。不是思在思存在,而是思就在存在之中。海德格爾由此達到了最初的思與存在、語言的同一。海德格爾後來還在論述荷爾德林的詩時闡發了存在、思與詩的同一,這是最後的同一,最後的同一也是最初的同一。它們是存在之起源之起源,在場就是海德格爾的邏各斯,就是本體論神學的同一。

存在之起源的空缺,沒有真正的起源。海德格爾說,存在的歷史起源於被遺忘的狀態,海德格爾無疑具有驚人的洞察力。但他又找到存在之起源的最初源頭,在古希臘之在場的思想中,他看到了存在的最初的無蔽狀態, 那是存在者寓居於存在之狀態,是存在喚醒了存在者之狀態。德裏達顯然對此表示懷疑,他要拆除的是存在之最初的在場,最初的在場也不在場,這個起源也是補充和替換的產物。盡管德裏達始終沒有直接對海德格爾的全部存在主義進行這樣的解構,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解構海德格爾追溯的那些前提。顯然是海德格爾如此執著地追尋希臘思想的源頭深刻地影響了德裏達,刺激他不斷地去反思那個起源,最初的存在,永久的在場,是否是真正的神話。

顯然,德裏達不相信存在著原初的或本真性的在場,這促使他去尋找“補充”(或替補)的概念。德裏達的“補充”概念表明實在的本源性缺乏——一個根本的最初沒有出現的東西為形而上學的策略性設計所替代,依賴可能的補償,補充的方法彌補了最初的非在,符號被授予它自己的根源性,因而成為符號的符號。邏各斯中心主義依靠補充來確定“在場”,作為實在真理的直接顯示。因此“在場”本身就表明“不在”,一種本源性的缺乏,凡是“在場”的其實都是不在的替代品,在場的權威性因此被流放到不在的無限性的空間。因此補充並不表明原有的空缺被“在場”填補上了,“在場”同時意味著“不在”,“在場”不過預示著“不在”的蹤跡而已。

盡管不在永遠不是在場的事物,但是它正是在在場的事物中宣告自身的存在。在我們保留的話語限度內,在場意味著本源性根本沒有消失,也意味著它從未被確定,在場實際上只是由非根源性的蹤跡所構成,不在反倒是根源的根源,當然,德裏達不敢相信某種純粹“不在”的事物,因為不在隱含了其反面:“在場”的存在。因此,德裏達堅持認為在場/不在永遠無法確定,他小心翼翼地使用“蹤跡”這個概念來描述這種狀況:蹤跡永遠介於在場/不在之間,它只是在一個沒有對等替代物的鏈條中顯現自身,延擱自身。正如福斯特所說的那樣,蹤跡不是一個允諾而是一個籲求,它永遠延擱意義。因而寫作變成蹤跡在差異鏈中的無限替代運動,它永遠無法切進那個終極意義,因為那個終極,那個客觀真理是本源性地缺席了。在場的這種補充性質註定了它要為不在的“不在”〔蹤跡〕所替代,因此人們認定的那些“起源”、“真理”,那些權威,那些等級,都是對不在的壓制和隱瞞而建立的,它們也註定了要被“不在”所瓦解。

如果說補充是對本源性缺乏的填補,是對不可替代之物的替代,那麽這種補充引發的替代將是一個無止境的延異的過程。因此,“補充”概念並不僅僅表明對“在場”的起源性消解,而且預示了在話語實踐中的策略性運用所起到的解構效果。例如,德裏達一直批判的聲音中心主義,他把聲音與寫作的關系重新顛倒。他認為,把寫作忽視為補充是整個形而上學慣穿始終的話語活動,甚至在形而上學的“組織方式”中是一個關鍵性的活動。然而形而上學把寫作視為“補充”正是表明寫作的本源性缺乏,在這裏發生悖論:它試圖通過貶抑寫作來肯定說話的在場的優先權力,但是寫作是由說話的缺席為先決條件,現在寫作填補上了這個空缺,它恰好說明寫作的那個所指物的根本缺乏,寫作被視為替代它又如何能表達實在世界的客觀真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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