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1)

金陵訪琴

“這本書,算是向你們借;不過讀完了,或許我就不還了。”我笑嘻嘻地說。

“憑什麽?你老兄……”這邊陳平原還在詫異我的唐突,夏曉虹已經一口回絕了,“不行不行,這書我們得留著,平原和我,最近都在對這個話題有所關注……”

我其實是倚熟賣熟。趁著暑假回國探訪親友,向大學老同學——如今已經名滿天下的北大教授陳平原“訛”書來了。

茶幾上攤滿了學生們題贈給他倆“指教”的書——都是學生畢業離校後的“著述”,“桃李滿天下”之謂,莫以此甚也。我品著平原沏的潮州風味的釅茶,一邊翻看著這些“桃李”們,從一摞書下面,抖出了這本不甚起眼的《古琴叢談》。覺得話題冷門,離他們的專業行當也遠,便大刺刺提出這個“連借帶拿”的要求。

說起來,我的“關註”古琴,倒是有年頭了。20年前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從北京、台北兩家的“故宮博物院院刊”上,都讀到關於故宮收藏的傳世古琴的研究文字——從“大聖遺音”到“九霄環佩”,再旁及“飛泉”和“玉玲瓏”,當時就心生異動,覺得像是有哪根弦兒被撥動了一下。

由此想起:多年前,在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讀研究生的時候,住在廉價的學生公寓裏,曾有一位同是中國大陸來的留學生,托我代他存放一個粗布囊包著的一把老琴——我當時是“琴”、“箏”不分,對古琴毫無概念;只是隨眼看了看,見是琴弦蹦散的一方舊物。只記得琴底鏤刻著黯晦不清的文字,琴面上有隱隱可見的蛇腹裂紋,當時還以為是古舊殘缺之征,不知道,這原來就是書上說的“五百年一斷紋”的傳世珍稀的標記!那把舊布包裹著的古琴,大概在我沒上鎖的衣櫥裏存放了幾個月,就被主人取走了。事情想來有點蹊蹺:他和我並不太熱,我事後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住。

大概是當時,國門初開,百業蕭條,這位朋友帶上這把或許是家傳的珍寶,想到海外來探探古物行情,期間又因了什麽原由,出於對我個人的信任,求我代他暫為寄放的吧?若不是這幾頁文字的觸動,我幾乎要把此事淡忘了。我覆印留存了故宮資料,自此就留心起所有關於古琴話題的書籍、文字,想:也許,可以借著這個由頭,寫一部與古琴有關的小說?

第一次聽到的古琴錄音,是聽的成公亮先生的《廣陵琴韻》——上世紀80年代由香港雨果公司錄制的盒帶。那琴聲一起,像流水撫過山壁,整個人就覺得澄靜下來。自此,古琴就成了我讀書、小憩時常陪伴的背景音樂,響起的時候塵埃不驚,休止下來也是不驚塵埃。這一聽,就聽了進去。

我大口大口喝著茶,向平原、曉虹絮絮說著我跟古琴的這些因緣舊事,曉虹便笑著說:“這樣吧,這書的作者其實不是我們的學生,卻是平原一位學生的好友,在南京師大教書,跟我們也熟。你不是有計劃去一趟南京麽?我給他發一個電郵,你向作者討一本書好了。”

放下書本,對他們前面說的“關注”,我的興趣倒是起來了——本來,古琴千年來就是孤清之物,早在隋唐年代,就被白居易感嘆“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自來很少知音,更少“關註”的。

平原、曉虹隨後斷斷續續向我言說的古琴故事——其間也摻進了我這一路聽來、讀到的各種野史傳聞,值得在此記下的,有以下幾則:

幾年以前(2003年11月),當古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定為全世界第二批公布的“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時,北京某主管部門曾準備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一個“盛世古琴大演奏”之類的晚會,以為慶祝。其弘隆盛況,或可想象這些年來流行的某某打破吉尼斯紀錄的萬人功夫表演、千人鋼琴、古箏演奏等“盛世”之舉。

結果,通知傳達下去,晚會的組織卻遇上了滯礙——在世的老一輩琴家反應者稀,了解古琴傳統的學者更是對此大搖其頭。卻原來,古琴雖乃雅樂重器,“貫眾樂之長,統大雅之尊”,自古被視為“八音之首”,卻以“清微淡遠”為旨趣,從來就不是一件供燕樂喧集、慶祝熱鬧用的表演性樂器。以《紅樓夢》八十六回中的林黛玉所言:“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所以,古來文人彈琴,“坐必正,視必端,聽必專,意必敬,氣必肅”。各種傳世的琴書、琴譜中,更是有諸種“五不彈”、“十四不彈”等的講究。比方,《文會堂琴譜》定的“五不彈”為:“疾風甚雨不彈,塵市不彈,對俗子不彈,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其中“對俗子不彈”,在千百年形成的規矩俗例裏,就特別強調了對“王公巨賈”的“不與趨附”的態度。

據聞,即便1949年之後,進中南海、人民大會堂表演成為多少藝術家們翹首期盼的隆厚盛譽,卻被好些老一輩琴人視為畏途,每每委曲推搪而難就。在網上一篇介紹當代琴壇領袖查阜西的文字中,有這樣的披露:盡管查老生前一直熱心於各種推介古琴的社會活動,對1955至1965十年間的琴事覆興居功至偉;但是,“遲至50年代,他還曾因不將琴視為自己職業而對參加演出產生排斥情緒”。某些琴人熱衷於“緊跟時代”,改編創制入時新曲,還曾受到過琴會前輩“棄雅從俗”的內部批評(這是當年參加過北京琴會活動的一位兄長向我言及的掌故)。其因由,說深亦簡——古來琴人,無論各門各派,或顯或隱,都墨守一條“不入時俗”、“不為王者門下伶人”的清規。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自是東晉名士戴逵、戴勃兩代琴人。父親戴逵在皇庭太宰司馬唏登門,強令他為王府彈琴之時,當門把琴砸碎,道出“不為王者伶人”的金石之言;兒子戴勃在中書令王綏帶人登門求訪,邀彈一曲時,默然不予答理,埋頭繼續喝他的豆粥(見郭平《古琴叢談》)。

自然,在那個高揚“為什麽人的問題是根本問題”的火紅年代,這個一點兒也不“火紅”、甚至刻意求“清”求“淡”的古琴及其琴人,就更加重了其“封建余孽”與“遺老遺少”的罪名,在“文革”時期,必欲埋之葬之毀之滅之為快了。琴壇、畫壇的一代宗師、清室後人溥雪齋,就是在“文革”高潮中的1966年8月30日,遭受到抄家、毀琴、焚畫、批鬥的羞辱之後,離家出走,傳說被清陵守墓人偷偷藏到了陵墓中,還被紅衛兵追剿包圍,最後無聲消失在曠野大荒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這是管平湖先生一位晚年弟子親口告訴我的故事。

那麽,千歲以降,古琴究竟為誰而彈、彈給誰聽呢?彈給自己聽,彈給知音、好友聽。或者,就撫琴於水澤林泉、舟中松下,直直彈給高山流水、清風明月的萬籟大自然聽。古琴貴“古”,貴“清”,貴“雅”。用今人文詞,作為一種“琴格”,古琴從來都是“小眾化”、“個體化”的,同時也是不求聞達、甘於寂寞的。論“文化保守主義”,千歲古琴,可謂笙弦鼓板中崛崛走出來的“陳寅恪”——“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實在沒有任何別的樂器,比它更特立獨行,擇善固執而潔身自好的了。

回到起初平原、曉虹提到的故事——那場“盛世獻演”的僵局,在“有關部門”的從善如流下,最後處理得還算妥帖:古琴既不宜作大轟大嗡的“公演”,也不宜作“首長講話”、“頒發獎狀”式的官式捧場,最後,便回歸“以琴會友”的傳統套路,請來了如陳平原、夏曉虹等一眾京中大學文科教授與學生作東道與聽眾,以“為古琴傳承立命”作題旨,總算費心費力,請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各流各派的琴家,在人民大會堂雅致的廂廳裏舉行了一次百余人匯聚的“琴會”——據說,就各派琴家匯聚的規模而言,已破了1949年後的紀錄。各方新老名家,各持珍稀古琴,挑抹吟揉,將傳世的大部分琴曲彈奏了一遍。

其中,因為故宮藏的幾張傳世國寶名琴不宜用作演奏,還特別把本山王世襄先生珍存、後被以天價拍賣的稀世之寶——傳世唐琴“大聖遺音”,專程從寶物的新主——深圳某富商手中隆重“請”回北京,參加了這一次沒有冠名的“世紀琴會”。“……可惜的是,”平原淡淡說道,“這麽難得的琴會,我當時環望一周,發現本來不多的聽眾裏其實懂琴的人很少——像我和曉虹就不懂,老一輩的琴家琴人就更少了。許多老先生都沒來,比方,我本來以為一定會到場的王世襄先生。”

沒有想到,平原和曉虹隨後向我提到的一段關於王世襄與古琴的故事,卻草蛇灰線一般,成為本文故事的日後伏筆。

前面提及,王世襄老珍藏的那張“大聖遺音”琴(故宮存有另一張同年代、同品題的宮中藏琴),是1948年王世襄夫婦“鬻書典釵”,以傾家之資從一位藏琴世家手中求得的。作為一代古物“玩家”、收藏家和鑒賞家,《明代家具賞識》等傳世名著的作者王世襄,本人並不是古琴家。他的夫人袁荃猷,卻是占琴一代宗師管平湖的入室弟子。家中藏有的幾把唐宋元明的傳世名琴,都是夫人袁筌猷追隨管平湖學琴、撫琴的日常用器,所以王世襄常常以“琴奴”自居。年前夫人久病辭世,王老先生悲痛恒久,實不忍睹物思人,便將家中所存古琴連同與夫人共度幾十歲艱難時光的各種珍藏,盡數釋出,交付古物市場拍賣。上言之稀世“大聖遺音”琴,在嘉德“儷松居長物”拍賣會上竟然拍出了891萬元(人民幣)的天價,創出中國古琴迄今為止世界最高的拍賣紀錄。

然而,正是在這樣一琴值連城萬金的賣場喧囂之中,王世寢卻輕輕一揮手,將家藏的另一張同是傳世稀珍的宋琴(一說明琴),無償送給了一位年輕的琴人——曾跟隨袁荃猷學琴、也是平原、曉虹的學生某君。據說,當日看王老事忙,某君上門搭手相助。“你懂琴,這張琴,你拿去。”就這麽一句話,萬金過手而不假辭色。可以用傾世之價為心愛寶物尋一個華貴的寄托,也可以將一言九鼎之約托付給兩袖清風的少小知音——這就是古琴。和靜清遠,宏細自持。“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懷抱之中。”雖千萬人吾往矣,雖萬金難鬻卻舉重若輕。——千歲之下,清風朗澈,古琴的高格若此,琴人的高風若此啊。

我想,近些年在杏壇學府過盡千帆的平原和曉虹,近時對古琴的“關註”,大概就肇因於此吧。

離開平原、曉虹家,我是帶著一肚子對古琴的牽掛走的。掐著指頭算算,離赴南京還有一段日子,念琴讀琴之心卻是等不得了,便忙著到就近各家書店去淘書。沒有太費功夫,這本<古琴叢談》,很快就被我從三聯書店當眼的攤架上找見了。京中連日高溫,時髦的叫法是“桑拿天”——赤日炎炎且潮悶逼人。揮汗捧讀,卻難以釋卷。從“削桐為琴”讀到“管先生手斫‘大扁兒”’,有時汗水把書本濡濕了,沖個澡再坐下來,拼力搖著扇子,貪婪吞嚼著紙頁字辭,一時覺得自己這副狼狽樣子很是不雅,實在與古琴這樣的千古雅器不稱當的,便想:你這是抽哪門子瘋呢?隔洋隔海的一介布衣俗人,離古琴的清雅世界何止淵壤之遙?萬裏迢迢地歸訪故地,怎麽倒是一不問進退二不問桑麻,天天廢了耕罷了織的,一頭沈進古琴的虛渺幽深裏而不知自拔呢?

“不合時宜”。忽然想到本家老祖宗蘇東坡當初那個“一肚皮的不合時宜”。似乎是宗族祖傳的一種宿命?從下鄉的海南島儋州開始(那是蘇老祖的貶謫故地),一直到越走越遠的海國大荒,這個“不合時宜”就像一方城堞古月,始終隱隱照臨著我,魅惑著我,追引著我……

古,距今遠矣,距時尚遠矣,是時間的概念,但更是心理的一種時間尺度。好古之人,愛琴之人,不肯隨波逐流,不肯相信時間可以改變永恒的美。他們固執地堅守著,心裏充滿悲愁,也充滿歡樂。眾人以為他們明智的,因為他們現實;好古之人也以為自己不糊塗,因為他們有固執的夢想。到底誰超越了生的病痛和煩惱,各有各的標準和道理。執著於古的人們,當然是迷戀被時間之浪淘洗之後留存下來的精華,以為它們的美得到了肯定,它們已經具備了不朽的證明,想把超越依托於這種不朽,可是這與當下的眼光不合。現在的人不愛它們,於是,古便被當下拋到了一旁,而愛古的人卻正因此而超越了時俗。

這是什麽人說的話?能寫出這樣的話的,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放下書卷,窗外細雨霏霏。此時於我,南京一行,已不為求書了——我想識人。當此欲海橫流、燈紅酒綠之世,能把“不合時宜”說到這樣的點子上——如此心水清明的一個人,就是過蒸籠、下刀子,我也要見一見!

帶著女兒上路。妻此時恰正在南京師大修讀一門暑期課程,就落榻在玄武湖邊。不若各地大興土木的那些“盛世風景”,六朝故都的金陵古城,從城街景觀到民風民情,倒還舊貌依稀,聞得見幾分熟習的“江北氣”——南京乃南城中的北郭,南人而有北氣。最是心喜的,是沒有為著那些“旅遊景點”而毀掉那連城蔽天的綠樹濃蔭。幾天下來,朱雀橋、鳥衣巷無暇光顧,夫子廟、秦淮河匆匆瀏覽而過,心頭念著的,還是古琴,古琴,古琴。卻偏偏,和我“念茲在茲”的人物搭不上聯系——他恰好出國歸來,似乎尚未返抵家門。眼看明天就要離寧回美,看來,真是要與這位“郭平”仁兄,繼續“索昧平生”下去了。

電話終於撥通,已是臨行前的午後——他總算在昨夜裏回到南京。興致勃勃趕到那個臨街的住宅小區,迎接我的,是一聲平靜的招呼,一個平靜的人。“早就接到夏老師的電郵,我一直擔心我趕不回來呢,還真趕上了。”郭平,比我約略年輕十歲的樣子,理一個短平頭,清爽,幹練,瘦挑的個子恰似一桿臨風青竹,平實的眉目五官,泛著一層暖暖的喜色。趁著他返身進廚房沏茶,我靜靜打量著眼前的廳堂——線條簡潔的木質家具,墻上幾幅裝了框的字畫、沒有裝框的油畫,再加上架子上幾排年月古久的瓷器,點綴出一種素雅的文人趣味。我註意到朝陽的一角窗戶上堆滿了植物綠影,有一個深色的大盆裏清水盈盈,輕輕響著濾水器的聲音,似乎養著魚。

品著茶,因為來意自明,話題倒是開門見山——就是古琴。我掏出已經快被我讀成殘本的“大作”,請他為我題寫一個作者簽名;然後也奉上一本自己題簽了的“小書”——這是文人相交最慣常的見面禮吧,似乎完全沒有經過初識的寒暄階段,知道我不為求書,反而專為談琴而來,話題便直直從琴人琴話撒漫開去了。

人和人的相交相知,真是一門大學問。有的人,相識一輩子,識時相距一丈遠,老時仍是一丈遠的相距;有的人,陌路相逢又陌路一程,卻最終仍是形如陌路。對於迅捷的投契融合,中文裏的“一見如故”,其實是寓涵了西文裏說的覆雜的“化學反應”(Chemistry)的。

事後追想起來,我和郭平這一個下午的相聚海聊,究竟談了什麽了?似乎把彼此心弦兒都撥動了的,究竟都有哪些話題?——如今寫來,我記起的,都是一些趣事:比方,他養魚,喜歡直用長江之水。早晨初潮的江水相對清澄,正是上下班時間,他常常不管不顧的,挽著褲腿,提著大桶,踩著一腳泥到江邊去汲水。好幾回被他的南師學生撞見了,“老師,早晨我看見一個人蹲在橋下灘頭汲水,很像是你,真的是你麽?”“不錯,正是我。”學生聽著覺得有點難為情,他倒顯得坦然而又怡然——那是一種都市漁樵似的諧趣。又比方,早時為了向鎮江一位難得找到的老師學琴,孩子還小,妻子上班,他要盡照顧之責,就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抱著琴,大半年的節假日擠在長途汽車裏往往返返,在奶瓶、尿布之間操習《白雪》、《幽蘭》,越是學得苦,就越是學得上心。


他聽說山東一位善斫琴的琴友,在當地尋不到髹琴用的生漆和鹿角霜,就自己利用假日到江蘇鄉下去踏勘查訪,終於說動了山裏一個原來產松香的社辦企業恢覆生產生漆。生漆是違禁品,一般無法進入長途運輸托運,他又得打通各種人情關節,遞煙送酒的,最後找到一位可以信托捎帶的長途車司機,把生漆穿市過省地為琴友送去。其實他和這位山東琴友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熱心做著這一切,更是分文不收。

“琴事,是不該沾勢利錢氣的。”他說。便又提起剛剛發生不久的一件趣事:他好彈琴,卻從來不收學生。他的一位琴界好友倒是收了一位在中國留學的美國洋學生,因事外出,想求他幫一個忙,暑假把學生轉給他教。他開始推托,實在推不過去了,便提出一個條件:琴可以教,但不能收錢。這一下子,倒讓這位美國學生為難了:“時間就是金錢”,花了你的時間、精力,怎麽可以不收錢?若真是這樣,洋學生倒是要知難而退了。事情果真就這樣僵持了下來,好友來勸,也勸不通。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洋學生勉為其難的退讓——“可是,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勉為其難’呀!”我樂呵呵道。

“不合時宜”。又想到東坡老人的這個字眼。眼前這個談吐輕緩、語不驚人亦貌不驚人的“琴人”,自有一副在今天的時俗世界裏久違了的精誠肝膽、古道熱腸。這份古風古氣,確是古琴賦予他的,因古琴而生,為古琴而發的。古琴進入了他的生命世界,或者說,他的生命世界裏,始終呼吸著古琴的氣息,支撐著古琴的骨骼,流蕩著古琴的千古魂魄……

我頓了一頓,說:“我發覺,古琴是一種很有擔當的樂器。”

他閃著亮光瞥了我一眼。

“至少,可以擔得起生命的價值。”我又補了一句,“讀你書的時候我就想:一個真正進入了古琴世界的琴人,應該是一個可以以身家性命相托的人。”

“你真這麽看?”他定定望我一眼,站起來,在屋裏默默走幾步,“我也一直是這麽看的,至少,是這麽自我期許的。”他跟我說起他熟知和敬慕的那些琴人的故事——管平湖的清貧守恒,成公亮的清剛耿介,管先生大弟子王迪先生對他的親切清和……都離不開一個“清”字。我便隨興跟他談起:他書中以專節談到的古琴的“古”和“清”——巧合的是,我曾將自己的耶魯辦公室定名為“澄齋”,並用過“阿蒼”作筆名,是因著對“澄”和“蒼”兩個字眼的偏愛;不期然地,就吻合了他談論的古琴精神了。

他笑道:“這說明,你早就跟古琴有緣了。”

我朗聲笑著:“至少,是想跟古琴結緣吧。這就是我今天,蒸著南京的大火爐,也一定想見一見你這位‘郭荊州’的原因。”

他站起來,拂拂手說:“來,你跟我上樓來。”

原來這是一個覆式的二層公寓,樓上才是他日常撫琴、習琴的雅室。我相隨著踏進樓上一個格局雅致的小廳。他掀開一塊薄布幔,只見案桌上一溜排放著四、五床古琴,托出了一屋的靜氣。他坐下來,用一方絹巾輕輕拂拭了一遍琴面的塵土,撫著就近的一張琴,定定神,不發一言,低頭彈奏起來。

斜陽一抹,窗外的車聲、市聲囂然入耳。他卻似乎渾然不覺,雙手一觸琴弦,整個人一下子就沈進去了。我傍立身後,見他背影凝然若鐘,一時飛弦走指,琴音便時若流泉跳珠,時若枯松遏風似的,汩汩流瀉開來。果真,擾在耳畔的囂雜市聲,漸漸,就被琴音推遠了,廓清了;心境,也就一點點澄明起來。一曲彈罷,他回轉神來,笑容裏略帶赧意:“我平日從來不在白天彈琴的,今天,興致倒是來了。”

琴音余繞,一室空蒙的馨香。

“太好了……”我嘖嘖讚嘆著,試探著問道,“你剛才彈的是……”

“《流水》。”

果然。那琴曲音韻,是否真的一若當日伯牙、子期“洋洋乎志在流水”的相遇相知之音?或許難以確證。但流轉千年,終由古琴國手管平湖先生一手彈出,那確就是承自管先生真傳的著名的“七十二滾拂”的“流水”——那也正是上世紀70年代,收錄在美國太空署發射的旅行者一號太空飛船上,播向茫茫宇宙,為人類尋找太空知音的那首真正永世不朽的曲子哪。

一時百感會心。我只是沈默著,不說話,好像特意要為琴音留一個回旋的空間,心神還羈留在那縈繞不去的流水之中。

他站起來,低頭端視一眼,向我輕輕一揚手,說:“你仔細看看這幾張琴——你今天,就從我這裏,帶走一張琴。”

我一驚,以為聽錯了,吶吶說道:“不不,這怎麽可以……我原來只是想,也許明年、後年回來,可以委托你,幫我,物色一張好琴?”

他直直望著我,語氣懇切地說:“不,這琴就是你的。”又重覆一遍,“你今天,可以從我這裏,選一張琴走。”他微微笑著,“雖然沒有琴,你早就是一個琴人了。”

果真?一時間,我的震愕和驚喜,只能用如臨深淵、如聞驚雷來形容!琴,琴,琴——古琴,古琴,古琴。眼前一字排開的琴床,琴弦熒熒,漆色幽幽,波瀾起伏,像橫亙在我眼前的一阪山岳,一片滄海。“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李白)。多少古來的悲風清響,似從琴面上凜凜拂過。郭平的話音,卻徐徐地、絮絮地,流過耳畔——

“這幾張琴,不是我的。是我那位會斫琴的琴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山東斫琴家的。他每年親手斫幾張琴,也就那麽三四張吧,放在我這裏,讓我送給跟古琴有緣的人……”

“不不不,”我醒過神來,“這情分太重了,我怎麽可以接受這麽厚重的禮物?要帶走琴,我一定要花錢……”

“這樣的琴,花錢也買不到的。”郭平撫弄著那幾床琴,弦聲淙淙流響著,“張培宏就是不讓我隨意賣他的琴,”他道出了斫琴家的名字,“這樣好了,張培宏這個人,一門心思用在斫琴上,自己卻生活清寒,家徒四壁的,可是多年來只肯用琴結緣,把自己手斫的琴一張張地送人。我就勸他,一定要收一點錢,哪怕是工本費呢。我不是在為他賣琴。他把琴放在我這裏,委托我為他物色跟琴有緣的人。這琴,今天就該是讓你帶走的。你若是願意,也可以給他寄一點錢去……”

我一下子釋然了:“這樣好,這樣子,我才會心安……”

我撥試著琴弦,從三阪橫臥的“山岳”中,選中了這床琴聲蒼透、漆色沈凝、名為“霜鐘”的琴。很小心地抱琴於懷中(郭平教我該怎麽抱——琴面向外,岳山、龍池在上,鳳沼、雁足在下),像是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孩,一身的細潤嬌嫩,左右上下端詳個不夠,一時竟有點不敢置信:“真的麽?這真是我的琴麽?我今天真的有了一床古琴了麽?”輕輕把琴臥放在幾上,一時又像孩子一樣拍手樂起來,“哈哈,這麽說,我真的是有琴啦?我真的是一個琴人啦?”

真個是“一琴在手,蓮蓽生輝”!我樂呵呵、傻呵呵地抱著琴,撫著琴,在屋裏兜著圈子,一時真覺得眼前的空間,豁亮了,高曠了。落霞變成調色盤,小小雅室,一下子煙霞滾滾,變成萬松之壑、萬川之流了!

郭平掉頭又離去了。他回轉來的時候,手裏提著一個黑色長腰的包囊,笑盈盈說:“別光顧著傻樂,你可是要穿山過海把這張琴背回美國去的呢!你就把我的琴囊一起帶走吧——這是我為自己那張琴量身定做的,你看看,給你的‘霜鐘’,合適不合適?”

天作之合:合適得嚴絲密縫。

我的感動、感激一時無以名狀:“這……這怎麽好!這怎麽好!”那一邊,他已經用琴囊將“霜鐘”裝裹起來,合上絲絨內套,拉上拉鏈,“這樣背起來,這樣擺著放,在長途旅行中才不會損傷琴,你試試看……”他叮嚀著,比試著。

抱著琴,他忽然像個母親,眉風裏,拂動著母性。

“孤芳眾賞”。心裏頭,突然跳出這個字眼。剛才,我們曾經談論過古琴自古秉持的“孤芳獨賞”的品格,對於古琴的成全和局限。正如他的書中所言:一種理念,成就了一門藝術、創造了一種境界,卻又同時阻礙了藝術的發展,這是中國的藝術境界、藝術思維的二律背反。古琴的“孤芳”——那種出塵脫俗、敢於遺世獨立的高曠孤清,自是要後輩人以心血、以生命去珍惜、去呵護的。然而,古琴的命運,可不可以從“獨賞”的幽齋,走上“眾賞”的橋頭,從而在新世紀的江楓漁火、杏花春雨裏,讓更多現實愁眠中的客船與船客,聞到歷史深巷裏酒香和杏花香,聽到雪夜霜晨裏的裊裊鐘聲呢?……

庸人薛易簡在《琴訣》中雲:古琴“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

我望著他為我的“霜鐘”拾掇忙碌的背影——那真是一個母親,為行將出遠門的兒郎的“臨行密密縫”哪。我早從《古琴叢談》書中,讀出了他為古琴焚膏繼晷的傳道熱忱;如今,我更從他和張培宏這樣的新一代琴人身上,看到一爿深具宗教情操的有擔有當的肩膀。傳統中國文化,歷經千百年來尤其是20世紀的諸般烽火劫難——真是廟堂砸盡了,典籍毀遍了,千古流傳的國之聖器珍寶被摧殘損棄得遍體鱗傷、花果飄零:而一國文明之命脈——“傳統”,卻依舊默默崛立著,於劫灰余燼中沈潛著火種,於霹靂雷霆間留下深轍與深根,只要有一點雨露華滋,就能迅捷地在一片血火廢墟中潑剌剌地重生——它所依憑的,就是如同管平湖、查阜西們,也如同郭平、張培宏們一樣的,一代又一代不為時潮所動、不為世態所馴的執著自持的力量——這是一種來自黃土深層巉巖深處的草根的力量,也是一種自動自發因而自在自足的生命的力量啊。

我知道,這個人和這張琴,同樣開啟了自己生命裏程中新的一頁。從此,滄浪之上,天地之間,浩浩煙波,迢迢逆旅之中,我又多了一個健行的夥伴、一個心靈的依傍了。

琴積澱了那麽多,卻又似乎總是不言不語。從來也沒見琴大聲喧嘩過,沒見哪個琴人借琴而騰達過。古琴有些像磊磊山巖上的一株孤松,有些像杳然出岫的一朵孤雲,有些像不舍晝夜奔流的大河,也有些像尋常之人一張誠懇質樸的臉。它的悲慟、歡樂與盼望,都以樸茂的方式述說,以從容的態度存在,如同無限蘊含的大自然。(郭平《古琴叢談》)

翌日,我摟著古琴,仿若摟著一縷乾坤清氣,登上了西行的越洋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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