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文學「詩性」的語義學考察——以新時期中國文學研究為背景(4)

從詞源看,「棲居」德文為「wohnen」,含「居住、住在某處」之意,在詩歌中常用來表示「存在」(sein)的意思。所謂棲居,固然是針對近代社會日益凸顯的技術物化等弊端而發,卻並非指人在辛苦勞作之餘的心理休息,而是指渾然成一整體的人生在世,如果棲居只是人勞累之餘的棲居,那世界就仍以供人消除勞累的工具對象面目出現,人對世界的開采和征服行為就仍舊受到預設和默許,人與世界的頑固二元對立就仍未從根本上得到反思和超越。(19)而海氏哲學的基本出發點卻是主客融合。在此意義上,呈現為純粹心理活動(純精神活動)、仍暗中將心靈與身體對立起來、因而仍設置下了(不同於海德格爾的)身心二元論的「詩意」這一譯法,容易引發學理方面的不準確的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2008年漢譯海氏全集第十三卷《思的經驗》對傳統譯名有了積極改進,即易「詩意」為「詩性」。在本文看來,這一改進讓我們得以清晰領會海氏「詩性」觀的獨特內涵。「詩性地共屬一體」指「規定者與受規者共屬一體」、「棲居地共舞於一體」(20),一切藝術的本質是詩、詩的本質是真理的自行置入,都是在主客交融而非心理活動意義上對「詩性」的談論。這種立場顯然已是現代本體論(存在論)的了。他的「詩性」從這個角度,才能獲得與學理契合的理解。這種背景下的「詩性」特別容易引發宗教哲學家和文學家的共鳴。馬利坦的「詩性直覺」意在強調先於邏輯的理性,(21)這和海德格爾看護理性的基本思路一致。米蘭·昆德拉強調小說對人類生活可能性的強大展現能力,在此前提下多次使用「詩性」一詞來描述文學的無蔽境界:「人的存在是什麽,它的詩性在哪裏?」(22)這顯示了「詩性」與「存在」在本體論平臺上的統一。

 

從上述基本背景差異出發,海德格爾的「詩性」首先在下面兩點上不同於維柯的「詩性」:

 

其一,當維柯指出抽象邏輯思維是詩性世界褪去後的階段時,他強調的是抽象邏輯思維作為人類發展的必經環節必然存在著;而當海德格爾指出近代以來的數學化傾向遺忘了本真存在、僅一心探索被存在者化了的存在時,他強調的是抽象邏輯思維逸出生活世界後的消極、負面、無必要的一面。維柯認為想像力的縮小帶來抽象力的成長,心智脫離感官才走向抽象精神化,據此,他每每是在和抽象能力的比較中張揚「詩性」的,「在推理能力最薄弱的人們那裏我們才發現到真正的詩性的詞句。」(23)他把詩性時代比作童年時期,把後繼產生的哲學家時代比譬為成年時期甚至老年時期,這種循序漸進的劃分,突出展現了事實層面上的發展必然性。這同海德格爾主要從價值層面批判這種發展的非必要性,大異其趣。(24)說到底,這仍是前者側重認識論、關心知識和事實,後者側重本體論、關心價值和信念,在不同思想背景下看待問題的結果。

 

也因此,其二,在藝術的「詩性」本質(本源)問題上,維柯和海德格爾所采取的視角不同。當維柯聲稱「一切藝術都只能起於詩」時,他著眼的是「最初的詩人們都憑自然本性才成為詩人」(25),就是說,支持維柯作出這個判斷的理由是人區別於後天技藝的「自然本性」,「人們的想像構造並不能超越於自然之外」(26),這得自人類學視角。而當兩個多世紀後海德格爾標舉「一切藝術在本質上是詩」時,他著眼的則是藝術作品中客觀顯現出的真理,這又是從哲學視角看問題的產物。較之人類學,哲學更關注問題的徹底性。此間的區別,也說明兩者在主客體衝突上不同程度的傾斜。

 

四、兩者的根本差異:對想像的態度

進一步看,尚不為論者們所充分注意的是,海德格爾反對從想像力角度去把握詩與真理。他的原話是:「在對作品之本質和作品與存在者之真理的生發的衝突的本質性洞察中,出現了這樣一個疑問:根據幻想和想像力來思考詩之本質——同時也即籌劃之本質——是否已經綽綽有餘了。」(27)在他看來,「現代主觀主義」(如浪漫派)僅「把創造看作是驕橫跋扈的主體的天才活動」,恰恰是非詩性的。想像就屬於這種「創造」。至此,我們終於發現了海德格爾「詩性」與維柯「詩性」的根本差異,那就是對待想像的態度。

(19)例如,被王國維歸入無我之境的陶潛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見」字之所以讀「現」音,除音韻因素外,還因為「見」因其施動性而帶有某特定主體的作為,「現」卻意味著世界(「南山」)自如地顯現和運作出自身沈穩而闊達的客觀力量。並非陶潛采菊、鋤豆、忙碌一日後閑下來以欣賞南山為憩,如果那樣,陶潛與南山就仍處於主客對峙態勢中。其實,從一開始陶潛便已與南山渾然圓融,南山被虛化成人生在世的具象。

(20)[德]海德格爾:《思的經驗》,第176頁,陳春文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1)[法]馬利坦:《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第66頁,劉有元、羅選民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

(22)[捷克]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202頁,尉遲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3)[意]維柯:《新科學》,第31頁。

(24)伯林為此提供了注腳。他發現,對維柯來說,知識的增長「不可避免地」伴隨著想像力的喪失([英]伯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第153頁,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以此觀照,海德格爾卻不認為技術物化不可避免,那是可以避免的,避免之道就在於重提存在的意義問題,「從原則上廓清存在問題」。

(25)(28)[意]維柯:《新科學》,第121、457頁。

(26)[意]維柯:《論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第67頁,張小勇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

(27)[德]海德格爾:《林中路》,第60頁,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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