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信良

图:谷歌

小时候

家在胶山脚

未曾割过胶

不知割胶人多辛苦

眼看胶工们

起早摸黑

风吹雨淋

虫蚊叮咬

只见胶刀朝树身往下拉

乳白的胶液

流出

哺育了一家老小

给甘榜里的人

带来了生机

带来了希望

也为国家

带来了经济收益

国家的成长

风光与荣耀

所有的功勋

皆有你的一半

向辛勤的胶工致敬

(完)
8-5-2015


备注:谷歌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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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May 14, 2015 at 10:38am

黃錦樹/馬華文學裡的橡膠樹——我們的情感記憶,我們的「窠臼」(下)

我並不是要為膠園寫作做個大匯編,我的著眼點還是文學,或者說文學的情感記憶。現在不做,以後會更不可能。某種生活方式即將成絕響了。透過膠林——在文學裡它興許只是個隱喻,但在馬華文學裡可不止如此——可以看到馬華文學的某個側面。也許不只是側面。即將在大馬土地上消失的橡膠林,那「消失」本身,也會是個象徵——因為橡膠樹一直是大馬華人的某種象徵。


相較於〈四月的橡林〉,何乃健〈膠林裡的墳〉哀悼的則是無依無靠的老膠工,回應的是饒楚瑜〈囚籠〉那臺灣稱之為「羅漢腳」的第一代孤老華工,題材比較特別,也有總結一個時代的意味。

這題材的文章,在華文世界最有名作品的也許當數王潤華(下圖)的〈天天流血的橡膠樹〉(收入《南洋鄉土集》,臺北:時報文化,1981),因為它竟然得了1981年的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其時王潤華的象徵資本已遠非儕輩能比,文學技巧也嫻熟。但其實這篇文章的所有元素相關的膠林書寫都可以見到(「青蘋果一般的橡实」的比喻和魯莽那篇一樣),文學水平並不見得優於前賢。文章語調輕快,有一種兒時記憶的歡悅,寫橡膠樹本身寫了十三段,而寫橡實爆裂就仔細寫了三段,可謂印象深刻。帶著幾分輕巧,直接把橡膠樹和華人移民在比喻上等同起來,輕輕避開了和膠林有關的一切歷史,與及割膠工人處境的種種艱辛,立場比較像是個旁觀者(收入其戈著《鐵蒺藜》,作協文庫1982,頁7-8)。這篇可以說是相當美學化的,也可說是個美學化的里程碑,走到美學化的危險邊界。


另一篇寫於一九七八年的〈在橡膠王國的西岸〉(《南洋鄉土集》)是反高潮的尋根文學,而「在雲南園,橡膠樹都死光了」之語,或許不無感嘆南大被迫改制以致原始精神淪於寂滅之意。但王潤華的後殖民是遲到的,一直到1997年(其時冷戰結束多年)發表的〈橡實〉方有點「後殖民」的感覺:放學後/悶熱寂靜的下午/我穿過橡膠林回家/橡實劈劈啪啪落下/苦苦哀求帶它回家/雨季過後/我將成為一棵植物/雙腳深陷泥土中/再也走不出這個山林/日軍剛剛投降/英軍又與馬共天天槍戰/我害怕聞到彈藥味(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新加坡作家協會,1999:10)那槍聲,最早響在韓素英的小說裡,後來也響在冰谷與章欽的散文裡,而且小說和散文裡的恐懼更具體。

(3)無風格的散文

同樣成長於膠林的魏萌(魏國芳,1932-1986)對膠園生活很有感情,雖然〈膠園裡的夢痕〉(1974)沒多少文學上的經營。而馬華文壇,居多數的就是這類近乎素人(對文學懂得不是很多——我這裡並沒有貶意)的寫作者。散文不如小說和詩有那麼高的技術要求,直抒胸臆,平淡質樸,因而反而能有一番成就。就膠林題材而言,冰谷、章欽、潘歧源都是同代的素人寫作者。其中最早受肯定的是冰谷,他既是馬華現代主義的同代人,也是有國籍的馬華文學的本土世代。這一世代包含了一群人,「一九六○年,在北馬有憂草於二十歲出版個人第一本散文集……同一個時期,在馬來亞北部土地上出生的寫作者還有陳慧樺、慧適、梁園、宋子衡、蕭艾、游牧等人。這些人大都出生於三○年代末到整個四十年代,都是土生土長、完全接受這鄉土教育成長成人的。」冰谷當然是其中一員(〈從哪說起?馬華文學〉,《星洲日報・文藝春秋》,2011.05.01)。李錦忠在〈悼念慧適〉(《南洋商報・南洋文藝》,2012.10.19)中也提到這世代,1962年,「北藍羚、憂草、綠穗、萧艾、游牧、丘梅、林峰、陳慧樺、梁園、冰谷和傑倫等人」成立海天出版社。海天犀牛,都匯聚了彼時的初代本土文青。其中的陈慧樺留臺獲博士學位,受過完整的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訓練。

而素人寫作是最難談的,因為幾乎所有理論、所有學院學來的文本分析技術都用不上。這一點從陳大為為《橡葉飄落的季節》寫的推薦序〈從馬華散文史視角論《冰谷散文》〉(6-11)即可見出一二,連修辭分析(類似工筆畫的當代美文[臺灣散文的最大宗]最宜修辭分析)都用不上,重述內容又毫無必要——那些作品都很直白,沒甚麼文本策略,那樣的文本不隱藏甚麼。我把那樣的寫作稱做無風格的寫作(相較於美文、詩、小說無可避免的高度風格化)。如果風格化是為了標識特定的作者,製造差異,讓它從諸多名字中被區分出來,無風格的寫作則相反,那群人彷彿共享同一個作者功能(好些馬華新詩和小說也是如此——是否已反映現實我們並不知道,只是可以明顯看到那共同的意圖——至少努力告訴讀者:我們在盡力反映現實!慘的是,有時這成了唯一看得到的功能。)而那樣的作品,在最好的情況下,提供的不是審美愉悅,而毋寧是見證,而且見證構成其存在的絕對的地平線。散文的謙卑在這方面讓它具有先天的優勢,質樸彷彿可以是它先天的本色,只要它能維護經驗與情感的真(當然,讀者的驗證也是訴諸直觀,訴諸各自的閱讀經驗)。雖然,那見證也是個人的情感記憶。這樣的作者,好像是為人類學家提供訊息的報導人,但那並不是民族誌(作者不是人類學家,經人類學家轉述的民族誌也是高度體制化的),似乎可以權稱之為生活誌。冰谷、章欽、潘歧源的寫作因此可以視做是同一個系統,作品間的訊息是互補的。

以下的描述針對具體作品時,當然還是得提及特定的作者的名字,而且他們登場的時間有先後。三個作者中,冰谷(下圖)的文筆還是稍微好一點,比較老練。

就馬華書寫史來看,自1963年冰谷(林成興,1940)的〈兩顆橡籽〉(《蕉風》1963.10,132期,這篇是冰谷散文中少見的有明顯佈局的)寫盡割膠人的辛酸後,整個馬華文壇的膠林寫作,似乎就可說進入冰谷時代了。之所以如此誇張的說,在於接下來的十年間,冰谷於膠林題材著墨最多。這方面的代表作(也是其成名作)《橡葉飄落的季節——園坵散記》雖出版於近年(臺北:秀威,2011;吉隆坡:有人出版社,2012),但其實大部份篇章曾在1973年以《冰谷散文》書名在檳城棕榈出版社出版。近年的《歲月如歌:我的童年》也有若干篇什。冰谷和章欽(鍾欽貴,1945)都是第二代華人,均長居膠林,對膠林及橡膠製程相當了解,文字質樸而近乎素人,幾乎只用白描直敘,像報告文學一樣為膠林生活的方方面面留下一份翔實的紀錄——割膠、磨膠刀、製膠片、雨、野火、頭燈、紅泥路、橡膠落葉、樹膠開花、橡實爆裂,蟲魚鳥獸、野味、野果、抓魚……。這種種,自有人開始寫膠園生活以來就點點滴滴的被書寫,一直到潘碧華、廖宏強、李樹枝、曾翎龍,甚至楊邦尼。那不是寫作題材的仿襲或繼承,而是源自共同的經驗。

就膠林生活寫作史來看,同樣的題材就考驗寫作者的功力(如橡林裡的夜聲、橡籽在高處滾動等細膩的感覺就很難超越魯莾),有些比喻也近乎爛熟(膠汁)。冰谷和章欽因為成長在一個紛亂的世代,就有機會見證歷史從膠林走過——諸如日軍南侵,英軍剿共,新村計畫。雖然冰谷對歷史著墨較少,但近年寫的〈辜卡兵的禮物〉、〈恐怖的槍殺事件〉[均收於冰谷《歲月如歌:我的童年》(有人,2011);臺版《辜卡兵的禮物》(釀出版,2015)]都是難得的見證。兩人都聽過歷史的槍炮聲,而章欽則著墨較多。《走過鄉間》(霹靂文藝研究會,2009)、《揚起一片風帆》(霹靂文藝研究會,2014)均有多篇文字涉及,前者的〈十九碑的膠山 〉、〈埋葬在膠林底下的亡魂〉)後者的〈深夜〉、〈早晨的炸彈聲〉、〈杯弓蛇影〉、〈舅父〉、〈餓肚子的一天〉、〈搬遷〉寫緊急狀態下膠林工人的驚恐(似乎可以把它重組成〈緊急狀態下的膠林〉);再則是寫膠林裡的馬來工人印度工人,〈記憶裡的印度話〉、〈到烏士曼家〉等,都較少人道及。

冰谷的膠林生活散文多寫於六0年代及2005年後,章欽的則寫於近年。與他們同輩的潘歧源(1941生,王潤華也生於這一年)也是素人寫作者,也是白描膠林生活的點點滴滴,作品裡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共同的部分。但潘歧源是膠廠管工,寫膠廠種種就道人所未道了,不同的經驗可以互補,選文當然會關注差異。這位置的差異從冰谷、章欽、潘歧源、王潤華身上也都可以清楚的看出。生於1951年的黃順來也是個素人寫作者,〈拿督公料〉〈膠林裡的古墓〉兩篇,也都有人類學的意義。〈膠林裡的古墓〉似是對何乃健〈膠林裡的墳〉的一個補充。〈拿督公料〉讓我憶起父母也曾備拿督公料以祭拜膠林的拿督公。

再下來是那個世代的子姪輩的六七0年代出生的我們的世代了。潘碧華(1965)和她爸潘歧源住在同一個膠園(潘歧源,《膠林深處有人家》,吉隆坡:大將出版,2014),但童年成長的記憶畢竟更為細緻,文筆也更為老練,有的有民俗的趣味(〈煙房舊事〉、〈灶神就位〉)。會陪媽媽割膠的孩子大概都是比較乖的孩子,從莊華興(1963)到李樹枝(1969),甚至晚一世代的曾翎龍,都有相關的體驗。這一代受過更好的文學訓練,也離開了美文的年代,但多熟稔現代散文壓縮經驗的寫法(廖宏強,〈家在南方〉、〈落雨的時節〉;我的〈流淚的樹〉(《焚燒》,臺北:麥田出版,2007),曾翎龍〈回味 〉(《回味江湖》,吉隆坡:有人出版,2010),但生於1976年的曾翎龍可能是末代了,比他大五歲的楊邦尼(1972)〈割樹〉、〈膠刀〉(《古來河那邊》,大將出版社,2013)、比他小十多歲的盧姵伊,卻都已是旁觀者了。

(4)膠林深處

我最早動念為大馬膠園生活的寫作編一本書,是在2014廣州研討會後的間隙。潘碧華送了我一本她父親潘歧源先生薄薄的隨筆《膠園深處有人家》。我很驚訝她也是膠園裡長大的孩子,後來看到她寫膠園生活的散文,好多生活經驗都是相似的。驀然想起,自十九世紀末橡膠種植在馬來半島迅速擴散,橡膠種植園的歷史和馬來西亞華人晚期移民的歷史基本上是重疊的,靠割膠維生的華人也不知凡幾。有的家庭兩代,甚至三代,和膠園、膠樹的關係都可說親密至極。甚至可以說,對膠園、膠樹有很深的感情。但為甚麼同代人寫得那麼少呢?

年輕時最早讀到的是王潤華得大獎的〈天天流血的橡膠樹〉,近年則較常讀到章欽的膠園題材寫作。而隨著馬來西亞近年油棕業的興盛,大片大片的膠園都被剷除、翻種成油棕,一個時代眼看就要過去了。有割膠、膠園生活經驗的,以後會越來越少了,甚至絕跡。沒住過膠園,或沒割過膠的,多半不會有那樣悵然的感覺,甚至覺得我做這種事純粹是無聊,更不可能關心它的消失。所謂的「我方的歷史」其實是這麼一回事——它微小,不被承認,別忽視或漠視;它微不足道,因此總是會被遺忘,但那是我們共同的情感記憶。華人普遍世故聰明過於務實,所以文化上難有累積。

但我想,也許我們可以為這幾代人的共同記憶做一點事,從文學的角度。

強調以本地風光來建立自身特色的馬華文學,對橡膠、膠園的再現應該也有長遠的傳承吧,即便在臺灣某些鼠目的本土派的眼裡,那已被視為是我們的「窠臼」——在他鄉狹隘的政治視域裡,對那些膠林雨林傻傻分不清楚的地瓜們而言。身在海外,報紙副刊翻閱不易,已掃瞄上網的《蕉風》則頗為簡便,雖然留得下來的文章並不多。再則是幾套不同的馬華文學大系、選本、讀本。好的大型選集是最重要的積累,只可惜華社一向不太重視這類工作,做得並不理想。

我並不是要為膠園寫作做個大匯編,那沒甚麼意義,很多作品其實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我的著眼點還是文學,或者說文學的情感記憶。而從理論的角度來看,任何題材在一代代的書寫之後,都可能被耗竭。對個人而言是新鮮的經驗,但寫成文字是另一回事。同代人之所以少寫膠林,有可能是有相關經驗的寫作人並不多。但也可能是,它被反覆的寫過了,已難見新意。任何題材都可能出現類似的狀況。為了編選集必須把找得到的都看一遍,整體看下來,難免會有那樣的感受。我想我們同代的寫作人可能也都只讀過王潤華那篇,也都對它有輕微的不滿意。我自己剛開始寫作時讀到的並不多,更不可能感覺它已被耗竭,雖然許多人的情感經驗是相似的。經驗也會重複他人的經驗,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必須被視為唯一的、本真的。寫作是另一回事。寫作有時比生活更為困難。

要為膠園生活編本文選確實不易,只好兼朝多人合集的方向走。現在不做,以後會更不可能。某種生活方式即將成絕響了。

寫膠林的詩像樣的絕無僅有,曾翎龍推薦了冼文光的〈額前之燈〉,恰可借來做序詩,雖然這燈也是膠林書寫慣見的隱喻。其他從期刊選集搜到的,如果篇幅不大,我就用引文的方式摘錄下來,放在正文,或者腳註,省去版權轉載的囉嗦。小說方面,我看到的也不多,似乎也難逃詩歌寫作遇到的窘境——總是陷於要反映膠工的被剝削、控訴不義,而散文裡其實不乏歡樂,這是個有趣的對照。


1994年我發表了篇〈膠林深處〉,以一個假擬的臺灣記者的面具,讓他去尋訪一個長居於膠林深處的馬華作家,嘲謔的反思馬華現實主義文學的困境。那時我腦中浮現的是前輩作家雨川(上圖左,原名黃俊發,1940~2007,我曾給他寄過一本志文出版社的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因我1992年「重寫」他的〈鄭增夀〉而得大馬客聯文學獎而與我略有通信。我覺得他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王文興——對那樣的寫作人而言,寫作行為的意義已大於作品,寫作行為已然「以自身為目的」,而雨川的意義或許在於,示範了寫作的不可能——甚至是寫作馬華文學的不可能,因為這位陳鵬翔教授(上圖右)的小學同學——他只有小學學歷——並沒有任何學術資源可資調度,但熱愛寫作,與語文搏鬥必敗無疑。而慘敗,讓他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傳奇。為求道,燒盡肉身而無舍粒。在那裡,膠林已是馬華文學困境的終極隱喻。

陳大為《最年輕的麒麟》特別提到這篇小說,質疑我為什麼要藉後設的技藝「把話說得如此明白」,「看來,他對預設讀者的基本水平非常不放心。」(陳大為《最年輕的麒麟——馬華文學在臺灣1963-2012》,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2012:221)這話說得對極了,書出後確有臺灣讀者怪責我們老是寫讓他們看到霧煞煞的小說,不是雨太大,就是林子太黑,或故意玩甚麼把戲。並沒有意識到小說預設了他們的反應。那個假擬的來自臺灣的記者(從他的著作《南洋人》來看,本尊已呼之欲出)還有瞭解的誠意,還想經由接觸來瞭解那令人憂鬱的黑暗。近年現實裡的他們進化得更聰明了,乾脆不看,當然也可能因此錯過了我們對臺灣文學的持續挑戰。

簡言之,透過膠林——在文學裡它興許只是個隱喻,但在馬華文學裡可不止如此——可以看到馬華文學的某個側面。也許不只是側面。即將在大馬土地上消失的橡膠林,那「消失」本身,也會是個象徵——因為橡膠樹一直是大馬華人的某種象徵。

本書之編成,特別感謝父執輩的寫作者冰谷先生的鼎力相助。好些他的同代寫作人都已過世,轉載授權需聯繫版權持有者,都有勞他憑著老交情聯繫家屬們;類似的工作有時也得到陳政欣先生的幫忙。冰谷和錦忠都提供不少選文供參考。感謝作者們慨允收入文章,這是本不可能賣的書,但對於馬華文學史而言有一定的意義。感謝陳珮君幫忙把多篇文章重新打印出來。感謝老友廖宏強醫師自掏腰包成立了大河出版社,以便「為馬華文學做一點事」。

【後記】

最後,我補充幾句關於我與膠林。

對於生長於膠林的孩子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膠林幾乎就是世界的全部。膠園一般都種有一些熱帶果樹,多野生動物,確有不少值得回味的。從魏萌、魯莽到我的同代人,他們寫的,均是我相當熟悉的生活場景,那風、雨、霧,落葉、橡實、榴連、紅毛丹,清水溝,打架魚,蜂巢、蟻穴。多年來的寫作,那方方面面我也幾乎都寫遍了;作為敘事舞台的材料,織就一個個織布鳥的巢,從〈M的失蹤〉,〈撤退〉〈錯誤〉、〈夢與豬與黎明〉,……〈魚骸〉、〈非法移民〉、〈烏暗暝〉、〈膠林深處〉……、〈流淚的樹〉、〈舊家的火〉……〈如果父親寫作〉、〈雨〉系列……如果說作品是陶器般的容器,那膠林於我就像是土。就前期作品而言,其實寫得比馬共還多得多。技術比較成熟之後,每篇需要用到的經驗性材料就只需有少許。相較之下,年輕時簡直就是揮霍。而各種文類中,散文對於經驗性材料的消耗無疑是最為驚人的。

我目前住的村莊在山腳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說他曾經到馬來半島旅遊,他說:你們那裡和我們這裡一樣,你們割的那種樹我們山上種了一大堆。他的話讓我吃了一大驚,臺灣也有採割膠汁?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後來一查,原來日據時代整片關刀山種滿漆樹,村人多靠採割生漆維生,供給日本製作漆器。割漆和割膠確有共同處,樹身割V字型,以小杯承接,但它汁液是褐色而不是白的,更為粘稠,而且量沒膠汁多。但割漆其實比割膠更要起早,午夜過後即動工,摸黑頂著頭燈,「遠望如點點鬼火」村人說。(全文完)

Comment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May 14, 2015 at 9:59am

黃錦樹/馬華文學裡的橡膠樹——我們的情感記憶,我們的「窠臼」(上)

膠林是馬來半島最主要的地景,佔據了子民對樹林的想像。說來奇怪,在馬華文學研究裡,並不是個受重視的論題,但卻一度是比「蕉風椰雨」更為普遍的馬來亞風光,數十年來,多少人民賴割膠為生。要全面的勾勒膠林書寫是困難的,技術上還是必須借重《大系》、選集,及比較容易找到的報刊、同代人的記憶等。這是小型的精神考古學,是馬華文學「本地風光」的一個長長的腳註。


(1)馬來亞的靈魂


    你忍受著最大的痛苦
    讓白刀子
    把你的皮肉剝開——
    用你潔白的乳汁哺育著馬來亞
    你用潔白的乳汁哺育著馬來亞
    和馬來亞的人民
    你身上的刀痕
    是馬來亞的史詩
    你用綠色的手掌
    ——那和平的象徵
    擁抱著馬來亞
    在太平洋的沿岸
    你是不能死亡的
    你是馬來亞的靈魂


這首杜紅【註一】的十行詩〈樹膠〉寫於五0年代,詩末沒註明年份,但收入的集子《樹膠花開》出版於1958年(青年書局),也就是馬來亞「猛得革」的次年。和那年代的左翼歌吟一樣,用的是直白的明喻,假定它的讀者是勞苦大眾,相當直白的、以最概念化的方式把橡膠的價值說出來——它是馬來亞的生命線。這首詩的音色、內容、腔調都相當典型的五0年代。《樹膠花開》裡那首篇幅多五倍的同名作〈樹膠花開〉,一樣的概念化,但更為口語,更為鬆散。五0年代的馬來半島,誠如過客韓素英在她的自傳《吾宅雙門》裡說的,處處是橡膠園,處處是膠工辛勤勞動的身影。


原產於南美亞馬遜雨林的橡膠樹(學名:Hevea brasiliensis,大戟科,又稱三葉橡膠樹),1876年被英國人成功的把它移植到英國邱園,1877年22株三葉橡膠樹被運至新加坡植物園,部分活下來。同年底,9棵橡膠樹在霹靂瓜拉江沙存活。其後二十年間,它替代了歐洲人在馬來半島的咖啡產業。陳其賢這個出現在教科書裡的人物,是第一個成功在馬來半島建立膠園者,時在1896,在馬六甲。「自1897年開始,馬來聯邦所頒佈的土地法規專門用以扶持橡膠作物的栽培。」【註二】 為種植橡膠,雨林被大面積的砍伐,馬來半島的地景大大的被改變。橡膠樹從培育到收割、管理均需要大量勞工,於是大量華人契約勞工(豬仔、廉價勞工)被引渡南下,落地生根。

《馬來西亞史》:「在1951年,大約有1/5的馬來亞勞動力從事橡膠產業的經濟活動。馬來亞獨立後,橡膠仍是出口的大宗商品,占英屬馬來亞出口產品總額的85%。」(頁349)一直到1979年,馬來西亞的橡膠產量還佔世界橡膠產量的44%,但1980年代就受印尼、泰國,甚至非洲、印度的衝擊,橡膠王國的地位甚至被泰國取而代之。在馬來西亞國內,橡膠本身也漸漸被油棕取代。但有將近80年間,它是馬來半島最主要的地景,佔據了子民對樹林的想像。說來奇怪,在馬華文學研究裡,它並不是個受重視的論題【註三】,但膠林一度是比「蕉風椰雨」更為普遍的馬來亞風光,數十年來,多少人民賴割膠為生。

要全面的勾勒膠林書寫是困難的,技術上還是必須借重《大系》、選集,及比較容易找到的報刊、同代人的記憶等。還好我意不在求全。這是小型的精神考古學,是馬華文學「本地風光」的一個長長的腳註。

早在方修編的《馬華新文學大系(四)小說二集》裡,就有饒楚瑜[胡君萍,生卒年不詳]的〈囚籠〉和一村[無資料]的〈橡林深處〉(均發表於1934年),兩篇寫的都是南來第一代單身男性割膠工人的故事,在賭與嫖裡耗費掉生命,膠林如同囚籠;那是我祖父那代割膠人的故事,和後來的所有膠工的故事都不同,見證了某個特定的歷史時刻。但〈橡林深處〉較具宣喻色彩,除了控訴賭博,還呼籲工人們應協力合作,以克服困難。就文學而言,後者不如前者。但後者的題目要好一些,有象徵意味。約六十年後,我把它「舊題新寫」為〈膠林深處〉(詳後);又二十年,家族從實兆遠遷居柔佛新山的新銳導演廖克發又「重寫」為〈膠林深處,不即不離〉,但都有各自的經驗與情感依據。


〈橡林深處〉後二十年,1955年創刊的《蕉風》半月刊,在第一、二期就有方天筆緻細膩的小說〈膠淚〉,寡母獨子,生病的母親、暗夜摸黑割膠的孩子,一心想上學以擺脫窮困的命運,受創的橡膠流淚人也流淚,而命運如同暗夜,希望如同頭上油燈的微芒,但割膠仍然是希望,即便它渺小。方天的〈膠淚〉算是審慎節制了,方天之後, 1957年旅居星馬的劉以鬯也寫了篇短短的〈在膠園裡〉,但那不過是個以膠園為背景的南洋故事而已。但很多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膠林其實活躍著馬共,但華文文學不敢觸碰禁忌。可貴的是韓素英及時寫了……And the Rain My Drink(1956,中譯《餐風飲露》,青年書局,1958)有一章就發生在膠林裡(第三章〈暴風雨下的陰魂〉),寫出膠林裡阿牛一家人在革命年代的艱難處境,割膠工人在警察與裡面的人的夾縫中生存的恐懼,及馬共在林中的活動,恰好可補方天〈膠淚〉之所未言、未敢言。半個世紀後,阿牛的同代人的孩子章欽等人方敢於道出童年時代聽到的膠林裡的槍聲(我把後者輯為〈亂世四篇〉)。以膠林喻國家,左翼的悲吭歌聲可能傳唱在南大或工運圈。

五0年代剩下的那些年,也常看到類似杜紅〈樹膠〉的歌吟。譬如在創刊的次年,1956年7月第十七期,就有黃枝連短短的〈膠樹的話〉


    今天一看,
    碩大的軀幹,
    又多了這許多創傷,
    像沙場上的英雄
    掛了綵。
    「何必為我們神傷?」
    那來的聲音
    ——沈毅、有力,它說:
    「多忍受一次痛苦,
    增加了半島的興旺。
    是的,像英雄掛了綵;
    我們覺得
    無比
    榮光!」(17期,頁20。)


和杜紅〈樹膠〉意思是一樣的,只是多了點小小的戲劇化技巧,也更強調橡膠樹的犧牲——它一直是橡膠工人的隱喻,往往也擴大為工人的隱喻。因為橡膠被採割而流淚(血)的特性,因為它的移植及外來。此後也一直做為華人勞工的隱喻,進而延伸為馬來亞本身的隱喻 【註四】。第22期(1956.09.25)署名葉綠素的作者寫的〈膠樹〉一樣是直白簡單的宣諭,以「一棵膠樹/一杯膠汁/一顆種芭人的希望」(頁8)破題,「托辣斯的壟斷又迫使你再一步走向貧窮哪」道出題旨。次年一月,李旺開的〈割膠的人〉一樣非常直白,像散文,明喻,關懷勞工,但詩味寡淡。第一節寫景,然後題旨渲洩而出:


    一個給生活壓得扁了的靈魂/彳亍於密長著蘆葦的小徑間/軀殼裡以鶉衣百結的割膠衣/一把膠刀握在顫抖的手裡
    一行行的橡膠樹給削割上「y」字/那潔白的膠漿涔涔地淌下——/是軀體迸出的苦汗和血漿/是生命中的命脈
    那些大橡膠廠和車輪胎廠家/坐著大型汽車住著豪華大廈/是否用膠工底血汗辛苦砌成? /然而呀割膠者住的吃的穿的是什麼?(頁10)


已經出現明顯的左翼的程式化、口號化,膠汁→血汗已有陳腔濫調的意味。檢《新馬華文文學大系6》,冰谷有〈橡林‧母親〉以膠林與母親,母親的血汗滴落膠林,「遼闊的膠園餵哺著祖國」調子是非常典型的,結以「母親,我希望接下你肩上的擔子/以你的勤樸,以你的愛/散播在祖國,散播在廣袤的橡林」(頁300)非常勵志。何乃健有〈橡籽爆裂了〉,用童話的角度,基本題意是: 「飽嘗了母樹的愛護/橡籽爆裂了,遠離故枝」(頁384)未註明發表日期,亦未見出色,因橡實爆裂時整座膠林處處是橡膠籽,就算有機會發芽,也絕對會像雜草灌木那樣被除盡,即便「遠離故枝」,也是絕望的象徵。不會如詩中母親的叮嚀「無論漂泊到哪一塊土地上,/孩子們,記取表現你生命力的剛強」這希望的聲音是小知識份子強加的。慧適1961年發表的〈橡膠樹〉(收入氏著《牧歌》,海天出版社,1965:10)亦平平,並不出色。

冰谷詩集(1977-1990)《血樹》(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會,1993)有幾首寫橡膠樹的詩,如〈血樹〉(1977)核心比喻也是膠汁:「血白/母親和我知道它的痛苦/橡樹也知道/我們的痛苦」(頁20-21)但都用明喻,較少周折。又如〈落葉的林間〉、〈橡樹密植的港灣〉(均1980)〈橡膠樹〉(1987)均直白無餘韵;〈橡樹——給自己〉(1990)以膠樹的一身傷喻自己成長的坎坷,但這意思1963年的散文〈兩顆橡籽〉已做了更生動更微妙的表達。總體上冰谷的橡膠詩不見得比前賢佳,但更有感情。可是遠不如他的散文——詩作為詩的必要經營還是欠缺的。

《新馬華文文學大系6》同卷又有李販魚〈寡婦和獨生子〉好像是從方天〈膠淚〉延伸出來的故事,寡母獨子,割膠維生,但故事有加入「像離別親人一樣默默地告別了膠林/我們被團團的鐵絲網圍住」新村計畫下的困境(400)。但全詩詩味寡淡,很勵志。三首調子一致,反映的既是編選者的問題,也可能是這題材的可能性即將被耗竭。

以《蕉風》為觀察對象,以詩而論,1963年1月秋吟(黃運祿,生年不詳)的〈雨後的膠林〉幾乎可說是絕響了:


    風雨的足音隱了/一個銀白色的球仍被雲堆困著/膠林似哀怨的少女/在這青色年代的夢裡掉淚
    大地吮吸不盡那一串淚水/溝邊流載孩子潔白的紙船/流載著孩子的笑聲和希望
    雨後的膠林 再也聽不到膠葉的嘆息/唯有膠林的眼淚吻著割膠人的苦臉/唯有行人的噓唏和怨語(頁13)


少了左翼的口號式吶喊,代之以感傷的新文藝腔,代之以呢喃。而彼時現代主義風潮已呼嘯而來了。而現代詩裡,不容易再見到橡膠樹了,那些詩的詩庫多的是樹林,樹木,古樹,雨樹,樹。橡膠樹好像過於具體,被左翼口號操壞而被廢棄了。

天狼星詩社成員之一的藍啟元在一九七九年寫有〈橡膠樹的話〉(《橡膠樹的話》,天狼星出版社,1979:67,感謝李樹枝兄提供):


    我忍受肚腹的皮肉之傷,我流血/白色的注滿/能解你饑渴我很歡愉/
    能給你溫情我很安慰/而我樂於付出/如果能預見更多笑靨/我樂於傾注
    祈盼能長久相守/在這國度,啊/你我的相依為命


似乎是首比喻直白而略帶猥褻的情詩。但這也幾乎可說是這一題材在現代詩裡的「絕響」了。同年,王潤華也有詩咏〈橡膠樹〉(1979)(氏著詩集《橡膠樹》,新加坡:泛亞文化事業公司,1980)但不見出色,甚至還不如藍詩有意味。


(2)情感的記憶

因此毫不奇怪的,寫膠林生活,表現得比較好的不是詩。

小說除饒楚瑜〈囚籠〉(1935)、方天的〈膠淚〉之外,也少見佳作(雅芳的〈苦命的膠工〉(《蕉風》1959.02,76期)、〈膠工的日記〉(《蕉風》1959.03,77期)都略嫌單薄)。反倒是本性安份的散文較為可觀。諸如管弦的〈膠工生活一頁〉(《蕉風》1957.06,34期)、雅芳的〈割膠記〉(《蕉風》1958.06,64期)、飛雲〈生活在膠園的一天〉(《蕉風》1960.05,91期)等,雖然篇幅都不長,文字也質樸,但呈現的是較為真實親切的細節。從膠林裡的蚊子、割膠收膠汁的方式、收入的狀況,至少能免於流於概念化、口號化。這樣質樸的寫作,前有所承、後有所繼,《新馬華文文學大系2》裡即收有蕭村寫於1949年的〈割膠〉(1949)和林西寫於1950年的〈落葉〉,小說也寫得相當好的蕭村的文字比林西細緻得多,也比後起的魏萌、冰谷、章欽等更具文學感性。

而在這些散文裡,文學品質最高的當屬魯莽【註五】的〈橡林裡的夜聲〉 (《蕉風》1960.08,94期),完全從膠林裡的生活體驗出發,寫蟲鳴鳥叫風雨聲,有一種身在其中的歡悅(而不再只是痛苦的工作場所)。只需舉一段寫橡實爆裂的——


你聽過橡膠果炸裂的清脆聲音嗎?你聽過橡膠籽滾落在泥土上的細微聲響嗎?我想,那「劈拍劈拍」的爆炸聲及墜落在泥土上的微細聲響是屬於夜的,在單純的聲響中蘊含一種很優美的節奏。橡膠果樹炸裂是代替夜梟的哀叫而來的,彷彿悄悄的提醒你:季節在緘默中又轉換啦!是的,季節在緘默中又轉換啦,可不是麼?點綴在枝梢上的紅葉凋落了,那一顆顆深藏在葉叢裡的橡膠果,沈甸甸地垂掛著,像一個個飽滿的蘋果,先前是很不容易看見的,現在都明顯的暴露出來了。我猜不透它是自感孤單冷落呢,抑是煞不住強烈的陽光?橡膠果皺起黛綠的皮,自動炸裂,「劈拍劈拍」的把楕圓形的橡膠籽彈出來,從高高的枝梢直滾落在地上。在這個時候,住在橡林下的人,時時刻刻可以聽橡膠果的炸裂聲;尤其是在深沈的夜裡,響得更清晰。夜來無事,不妨靜靜地依在窗畔,默數橡果的炸裂聲,聽墜落下來的橡膠籽在屋頂上滾動,從水槽裡射出去,想像著它已經跌落在草叢裡或深埋在枯葉下,你便在這單純的節奏中獲得一份喜悅和滿足。(頁4)

作者自言在膠林長大,所言應非虛。這段文字帶著孩童的好奇心及對橡實爆裂的細緻觀察,文筆之細膩猶在後來的王潤華、冰谷、章欽等人之上(他們都寫過橡實爆裂)。冰谷曾收入初中《華文》的名篇〈橡實爆裂的季節〉,也寫橡實爆裂的歡樂,卻是質樸得多,不若魯莽有現代感,那麼強烈的文字感性,那麼有節奏感,文字本身也好似浸潤著童心喜悅。《新馬華文文學大系3》裡有一篇慧適的〈橡實爆裂的時節〉(沒注明發表年月)一樣用綠蘋果來形容未熟的橡實,寫橡仔滾動的聲響等等,未見出色。

魯莽的同代人憂草(佘榮坤1940-2011),是六0年代馬華散文名家,「憂草體」曾風糜一時,有類三0年代中國的美文,也較注重文字的節奏、色調,不乏佳作,其時不少人模仿;〈膠林的頌歌〉(《風雨中的太平:憂草散文集》香港藝美圖書公司,1960:106-108(的頌歌體,現在讀起來可能會覺得怪怪的,但也可見出其時其人的情感率真。何乃健(1946-2014)的〈四月的橡林〉、溫任平的〈落葉的橡林〉(《風雨飄搖的路》,駱駝出版社,1968:10-12)都有點憂草調,但溫任平〈落葉的橡林〉以橡膠落葉對比敘事者的失業,以樹喻人,淒涼憂鬱得多,但也明示希望——新芽乍現,「……我覺得自己就好像一棵橡樹,當多雨的三月過去後,溫暖的四月即將蒞臨——歡樂難道還會遠嗎?」(頁12);同代人慧適(林木海1940-2009)的〈橡膠花〉(《海的召喚》,新綠出版社,1963:58-60)文字亦平實,敘寫的場景緊接著橡膠落葉——其後橡膠結果——及前文述及的許多人寫過的橡實爆裂、膠籽彈出(魯莽〈橡膠籽〉;冰谷〈兩顆橡籽〉)。魯莽散文集《希望的花朵》裡另有一篇不知發表於何年的〈橡膠籽〉,以一種簡樸的戲劇化場景寫「我」對橡膠籽的感情,短短一篇文章,「它是馬來亞的命根,它繁殖了馬來亞廣大的橡膠林。」重複了三次,極言其重,似是杜紅的回聲。其戈(黃其戈)的〈橡樹籽〉和冰谷〈兩顆橡籽〉之把橡籽純做比喻不同,充分刻劃膠林長大的孩子對橡樹籽的情感。

【註解】

一、杜紅(1936-),本名鄭亞本。新加坡詩人,祖籍福建安溪。南洋大學史地系畢業,曾任中學教師、公務員、新加坡廣播局導播。著有詩集《五月》、《樹膠花開》、《抒情詩集》、《抒情詩二集》等。關於杜紅的討論見原甸,《馬華新詩史初稿》(香港三聯/新加坡文學書屋,1987:107-113)。

二、Babara Watson Andaya and Leonard Y Andaya 2nd edition,黃秋迪譯,《馬來西亞史》(中國大百科出版社,2010:257-258)。1922年以前的馬來亞橡膠產業,見John Drabble,Rubber in Malaya1876-1922 The Genesis of The Industry, Kuala Lumpur: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通俗讀物如《改變世界的植物》(An Empire of Plants:People and Plants that Changed the World)列出的七種植物,第七種即是橡膠樹,有略述其來由。

三、本文初稿草就後錦忠傳來蘇燕婷的論文〈戰前至獨立初期馬華小說的橡林刻畫與本土意義〉(第四届海外華人研究與文獻收藏機構國際會議論文(2009年5月9日-11日),但她的關切和我大異其趣,我關心的問題並不是「本土意義」這空洞的表述能概括的。另,蘇文的取材太過侷限,時間限於「戰前至獨立初期」,文類限於小說,關心的是膠園的「形象」所展現的「南洋色彩」,問題的視野過於窄仄。

四、本文完稿後,張錦忠傳來網路上聽起來頗動人的,50年代新加坡的本土創作歌曲,由當地男中音高金保唱的〈膠林,我的母親〉(莫澤煕曲,雨洲詞)仿佛可聽到時代的聲音、那時代青年的心靈顫動,可以想像那時代的激情。那種政治抒情的方式更為直接,用明喻,情感的宣洩也直接。姑引數句:「我愛這偉大的膠林/膠林是我們親愛的母親/我要唱一支歌/告訴我的同胞/當故鄉苦難時/我沒有離開過膠林/啊,今後祖國需要我/我更不能離開膠林」膠林直當成國家的隱喻了。還有一首白首詞曲的〈膠林之歌〉內容哀嘆膠工之苦的,有一個版本還有歌詞和說明,說那是五0年代傳唱下來的,歌詞作詩讀略嫌淺露,如「遼闊的膠林滿山遍野/靜靜的河水流下了膠林/割膠工人呀苦難水樣長/我們的血汗流也流不完」,但那時代之聲是動人的。南大亡後,聽起來就像支時代的哀歌。

五、魯莽,原名陳水原,祖籍福建安溪,1939年6月1日生於吉隆坡,1962年創辦荒原社並任《荒原》主編。曾任虎報、馬來亞通報、建國日報、新生活報編輯,主編《風采》等。著有散文集《希望的花朵》。見馬崙的《新馬文壇人物掃描1825-1990》(士古來:書輝出版社,1991:241)

(待續)

【本文為冰谷、黃錦樹、張錦忠、廖宏強合編之跨文類文學選集《膠林深處——馬華文學裡的橡膠樹》(居鑾:大河出版社,2015年9月)的緒論】
    
黃錦樹    1967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1986年到臺灣留學。臺大中文系畢業,淡江中文所碩士,清華大學中文博士。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等。現為國立暨南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九歌,1994)、《刻背》(麥田,2001)、《土與火》(麥田,2005)、《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聯經,2013)、《猶見扶餘》(麥田,2014)等。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元尊,1998)、《謊言與真理的技藝》(麥田,2003)、《文與魂與體》(麥田,2006)等。

(收藏自燧火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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