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高懸在藍色額爾齊斯河上空搖搖擺擺的吊橋,她說:“煩死了,怎麽這麽藍。”

聽著冬不拉,在深遠、寂寞的深山裏的集會上,她說:“牧人們所領略的快樂與這片大地上那些久遠時間中曾有過的快樂似乎沒有什麽不同。”

有人隨意地躺在草原上、巖石邊、樹陰裏,她說:“那樣的睡眠是不會有夢的,只是睡,只是睡……”

喀納斯、巴爾拉茨、可可托海、沙依橫布拉克……這裏有阿勒泰地區迥然的原始美麗。在這片一兩步便是天堂的土地上,一個個向往又敬仰的腳步,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這樣的文字。在梁文道眼中,李娟是那年他最大的發現。《阿勒泰的角落》一書中的第一篇就已經讓他覺得李娟“驚為天人”。

(Feature Photo:Altay by Konstantin Gribo,www.facebook.com/kgribov

其實,李娟只是個瘦小、留著短發、戴著眼鏡的普通女孩。她當裁縫,賣著小百貨,和家人一起,跟著哈薩克族的牧人們隨著季節的交替遷徙在阿勒泰的草原與森林之間。這樣一個普通女生的文字卻給作家劉亮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為讀到這樣的散文感到幸福,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已經很難寫出這種東西了。那些會寫文章的人,幾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學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麽回事。而潛心生活,深有感悟的人們又不會或不屑於文字。文學就這樣一百年一百年地與真實背道而馳。只有像李娟這樣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著裁縫、賣著小百貨,懷著對生存本能的感激與新奇,一個人面對整個的山野草原,寫出不一樣的天才般的鮮活文字。”

對此,李娟有自己的回應:“那時的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聽到的,都揮之不去,便慢慢寫了出來。如果說其中也有幾篇漂亮的文字,那倒不是我寫得有多好,而是出於我所描述的對象自身的美好。”

不管怎樣,既然別人寫不出李娟般的文字,而又非要用什麽詞語或句子形容她和她的文字不可,那麽就當這是精靈在歌唱吧。

走墨筆尖的天堂

有人問我,李娟都寫了什麽?

我說,母親、外婆、鄰居孩子、小狗、小貓、小白兔,還有山川河流,綠樹草原……

有人說,她寫的是浪漫,是無邊的寂寞。

我說,是生活。

李娟的書裏,每篇文字都有著自己的故事,彼此看起來相互獨立著。但只要細細讀完整本書,你會發現眼前就是一幅完整的阿勒泰拼圖。這裏有最原始的土地,最老實的牧人,最古老的氈房,還有李娟最初的回憶,或多或少,或喜或悲。“但老實說,其中也不乏天真可親的片斷,令現在的自己都羨慕不已”。

有關一個普通人。

李娟家在阿勒泰牧區,經營著一家半流動的雜貨店兼裁縫店。店裏有一個賬本。當地的牧人們在店裏賒了賬,都會在上面簽個名,留作憑證。等結清了賬,再把名字劃去。“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因為在這裏,“牧民們都老實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會賴賬。”對,這只是一般情況。有個名字已經賴了幾年,直到賬本上的名字都劃去的時候,它還在那兒。這個名字很復雜,又是阿拉伯文,作為當地僅有的幾個漢族人,李娟她們基本上都快忘記這個人了,就連他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雖然他欠了李娟家八十塊錢,可她們實在不知道他是誰。

八十塊錢對於李娟這樣在牧區做著小營生的家庭不是一筆小錢。他們開始在附近托鄰裏熟人打聽起來。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雖然用在這裏不怎麽妥當,可那個人確實在冬天裏的某一天又來到了李娟家的小店。她們拿出賬本請他辨認。他看了之後大吃一驚:“這個,這個,不是我嗎?這是我的名字呀!這是我寫的字啊。”他已經記不得是否賒過賬了。他很抱歉:“實在想不起來了……”

當晚,他送來了二十元錢。又在接下來的八個月裏,分四次還完了剩下的六十。李娟覺得,“看來他真的很窮。”

借債、還錢、賒賬,這種市儈瑣事在這裏被打上了真善美的痕跡。對於李娟來說,只要在阿勒泰,就算是補鞋這樣“又臭又丟人”的活兒,都能在她的記憶裏找到一個幸福的角落。

李娟的叔叔拿著李娟媽媽補鞋的全套工具開起了補鞋店。

李媽媽進了城,看見市場裏補鞋的生意不錯,便跑到烏魯木齊添置了一全套補鞋的工具。可她既不願學手藝,還嫌人家腳臭,這工具就一直閑著。“還是我叔叔厲害,他不怕臭。”李叔叔半路出家,無師自通,拾起了這套家什。先拿家裏人做完實驗,李叔叔就開張了。

“可憐的喀吾圖老鄉們不明真相,看他頭發那麽白,以為是老師傅,信任得不得了。”不過呢,好在村子小,人情濃,補得不好,大家照樣付錢穿走,大不了回家再去修補。手藝不佳不要緊,一點都不妨礙李叔叔生意的興隆,甚至出現過排隊加塞的情況。

“我叔叔剛放下錐子去拿剪刀的那會兒功夫,‘啪’地把鞋子遞過來要你抽空釘個釘子。等他放下剪刀去拿錐子時,又被要求再給釘一個釘子。於是我叔叔就暈頭轉向地給這個釘一下,再給那個敲一敲。弄來弄去連自己原先正修著的那一雙該修哪了都給忘記了。最後幹脆是放到哪兒了都不知道了(大概又被哪個好心人給藏起來了)。鞋主人簡直快吐血了,一邊求爺爺告奶奶滿房子翻找,一邊跑出去看車,再大聲喊一聲:‘再等一等,最後十分鐘。’。”

旁邊的人則鉚足勁齊聲大喊:“快點,快點,快點——”

看著李叔叔這樣的“瞎忙活”,李媽媽便開始暢想:騎自行車周遊全國;在城裏買套房子,像海報上那樣裝修;老了要養貓養狗逛街;住每年都能去海濱療養一次的那種養老院……美滋滋地想了老半天,李媽媽就會把臉扭過來對正為補鞋子忙得不可開交的叔叔說:“好好努力吧!為了這個目標……”

補鞋子確實賺不了大錢,更何況是李叔叔這樣的“笨蛋”。但李娟“喜歡並依賴這樣的生活,有希望的,能夠總是發現樂趣的生活”。李媽媽也說:“補鞋子那一套家什誰也不給,就給娟兒留著。”

文字是心靈的延伸。在李娟的心裏,“小九九”太多了,於是化作文字,生長在白凈的紙上,成了她的延伸。而她又切切實實地生活在周圍這個名叫阿勒泰的世界裏。這就是她的生活。她所記錄的就是這些。當然,還遠不止這些。

雜貨店的無本行當

最初的寫作是在小學二年級,李娟開始給遠方的母親寫信。她覺得寫點什麽是件愉快的事情。“作文語言比較機智,總是得到老師的表揚”,李娟回憶道。不過事實是,老師的表揚有點“過火”。也是在二年級,李娟寫了一篇關於雪的三百字小作文。她忘不了那個“過火”的老師,鄭老師。一開始,事情進展得都很順利,鄭老師當著全班朗讀了李娟的作文。可後來,鄭老師的“無理要求”點燃了一部分男生心中的怒火——背誦,否則不放學。那些不服氣的淘氣小男生怎麽受得了這種“憋屈”。雖然在老師面前他們都乖模乖樣地背了,可在暗地裏卻不會輕易屈服,在李娟回家的路上,男生們“埋伏”了李娟,上演了一出“校園暴力事件”。

有很多人說李娟是天才。所謂天才,不就天生是寫作的人才麽?李娟不同意:“我不是天才。如果我還是個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倒還可以擔當一番‘天才’這個名頭。但畢竟三十多歲的人了……我也並不是一開始就寫成這樣的,我的寫作有其漫長而明顯的進步過程。”說起寫作,李娟確實經歷了從偷偷摸摸到光明正大的過程。十多年前,李娟的文章全是背著母親寫出來的。她不想讓母親知道她正記錄下她們的生活給別人看,更不想周圍的人知道。她說:“一旦他們知道了,就會把我看成跟他們不一樣的人,我就不能再貼近他們。”

這些“地下文字”的載體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紙殼紙片。作家劉亮程回憶:李娟的散文一片片從阿勒泰山區寄來,大多寫在一些不規則的紙片上,字也細小擁擠,但不妨礙文字的耀眼光芒。最早開始寫的時候,因為想省紙,李娟就兩行並做一行地寫在日記本上,然後撕下來去投稿。後來,這些紙片成了《九篇雪》。幾年之後,李娟開始光明正大地寫了。因為“誰也沒見過我的書,只見過我趿著拖鞋一臉煤灰地滿村子趕鴨子”。

關於寫作,李娟這樣說:“我從小就想確定一生的理想。我喜歡畫畫,但是發現畫畫太浪費錢了。只有寫作不要本錢!其他啥都要投資,投資!”於是,李娟在自家的雜貨店裏做起了這份“無本行當”。

由於戶口原因,再加上家裏經濟條件所限,李娟從富蘊縣二中退了學。十七八歲的年紀,她開始跟著母親學做裁縫,之後又只身一人去烏魯木齊打工。在烏魯木齊,她做過地下服裝廠流水線的裁縫工、超市售貨員、聲訊臺的傳呼小姐……這裏的工作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有一段時間,李娟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一個可以幫她買秋衣秋褲的老板幹活,而不是守著每月才250塊錢的工資。想起那段日子,她說:“我真是個二百五。”

打工是打不下去了,做裁縫也沒什麽出路,怎麽辦?李娟沒有忘記曾做過的投資:寫作。她開始投稿,機會紛至沓來。很快,她出書了。“早知如此……”

《絲路遊》雜誌的段離在2001年意外地發現了李娟的《馬樁子》。這一年,李娟二十出頭。段離把李娟請到雜誌社當編輯,她說:“當年的李娟像一個受驚的鼴鼠,黑豆般的眼睛,藏在用膠布裹著的斷了腿的近視眼鏡後面,滴溜溜地轉著。”隨後,發現李娟這塊“大寶貝”的人越來越多,她的“阿勒泰”靠著口口相傳被更多人所認識。

在2010年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評選中,很多人看好她。評委們卻不這樣認為:寫作太過個人化,顯得過於輕淺,格局也不開闊。接下來的2011華語傳媒大獎上,她被提名“新人獎”。依然是沒獲獎。可事實是,李娟的文字是不需要獎項證明的,她也無意闖入這世俗功利的凡塵遊戲。或許有在“羊道”,“冬窩子”這些地方,她更能放聲歌唱。

安靜地漂泊流浪

瘦弱的李娟似乎天生就適合被母親拖著流浪。

“我5歲的時候,體重只有十一公斤半,都上了三年級了,還在穿四歲小孩的童鞋。”

李媽媽可能覺得李娟小得還不夠,說:“你要是永遠都那麽小就好了。從來不讓人操心。上火車只需輕輕一拎,想去哪兒去哪兒,根本意識不到身邊還帶著個人。整天也不說話,給個小凳就可以坐半天一動不動。困了倒頭就睡,睡醒了繼續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李娟的老家在四川樂至縣。幼時的李娟和外婆還有老外婆(李娟外婆的母親)生活在南街的一個天井裏。那時候,李媽媽獨自在外做營生,有時也會回家,拎著李娟一塊去行走他鄉,然後又把她送回來。

直到,李娟十三歲,她和八十一歲的外婆送走了一百零七歲的老外婆……後來,十七八歲的李娟遠離家鄉,去往了新疆的富蘊縣。

在遙遠的哈薩克牧區,每到開春解凍,哈薩克人就離開他們的冬宿地,牽著馬、牛、羊,趕往新綠的春牧場;夏天到了,他們又跟著綠草遷到高地;當秋天的風掃過一片金黃時,他們便轉移到了河谷,追著那片快要消失的綠;等到蕭瑟的冬天,他們會再一次回到一年前的那個冬牧場。李娟家的雜貨店做的就是這些牧民的生意,他們跟著羊群趕場,從冬牧場到夏牧場,從南方又回到北方。在哈族地區做生意,語言是第一道坎。

“我媽仗著自己聰明,在漢語和哈薩克語之間胡亂翻譯,還創造出了無數新詞匯,極大地誤導了當地人民對漢語的理解。”“小鳥”牌香煙就是李媽媽的專利。

有個哈族小夥去店裏買煙,說要“小鳥”牌。他用的還是極其標準的普通話。在看完櫃臺上所有的香煙之後,李娟說:“我們沒有‘小鳥’煙。”小夥指了指,說:“有的!那裏那裏!”“什麽啊!那是相思鳥。”因為“相思”這兩個字李媽媽實在不會用哈語翻譯,何況“小鳥”和“相思鳥”發音還挺相似的,而且煙盒上確實有只鳥。

生活裏少不了這樣的發明創造。不管是黑貓白貓,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李娟家的聰明才智,還在她們家第一次去沙依橫布拉克時幫了大忙。

“剛剛下車就對這裏不抱信心了。那時,這裏一片沼澤,潮濕泥濘,草很深。一家人也沒有,只有河對面遠遠的山坡上駐著兩三個氈房。”那年,這裏的雨水多得出奇,漏水是常有的事。李娟全家人甚至在半夜去追過被風雨掀掉的帳篷頂。李媽媽很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多進一些碗。

在這樣的沼澤,這樣刮風下雨的夜裏,又在廣大的牧場中,相鄰的氈房之間好像隔了十萬八千裏。誰還能幫著誰?只能自己靠自己。很快地,他們就想好了辦法:用繩子把一只又一只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掛在頂棚下面,哪裏漏就對準哪裏掛上一只袋子,等那個袋子裏的水都接滿了,溢出來了,於是又在溢出來的地方再掛一只塑料袋。如此反復,直到把那些水一級一級、一串一串地引到帳篷外面為止。這種方法比哈族老鄉的小盒小罐強多了,既不用時刻擔心水忘了倒,也不怕踩翻罐子。

別人的顛沛流離往往是出於無奈,為生活奔波。而李娟卻在流浪中找到了天堂。在巴爾拉茨,她還偶遇了一段愛情。說“偶遇”是因為才見了八次面就沒戲了。

等待總是討人厭的,可要是等來了那個他,卻又是美好的。李娟的那個他——林林,在礦上開白色黃河大卡車。李娟特地學會了辨認汽油車和柴油車的引擎聲。因為平均每隔十天,李娟都會等到那輛白色柴油車發出的低吼。跟著林林的黃河車,李娟最記得那一次,林林帶她去縣裏吃大盤雞。由於超載,黃河車爆了一路的胎,原本八個小時的路硬是走了兩天一夜。“到了,到了,大盤雞快到了……”成了支撐他們走下去的唯一信仰。可為什麽幸福總是這麽短暫?在迎接完最後一批下山的牧隊後,李娟離開了。

“真是奇妙,要是沒有愛情的話,在巴爾拉茨所能有的全部期待,該是多麽的簡單而短暫啊?愛情能延長的,肯定不只是對發生愛情的那個地方的回憶,還應該有存在於那段時間的青春時光,和永不會同樣地再來一次的幸福感吧?呃,巴拉爾茨,何止不能忘懷?簡直無法離開。”

還有路,在前方等待著李娟,她還要繼續漂泊,所以不得不離開。她說過:“媽媽,我只是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樣瘦小,我為了配合你四處漂泊,才安靜無聲。”最後的最後,李娟定居了,雖然沒有在巴爾拉茨,但還是在她最留戀的阿勒泰。“一個地方令你念念不忘,大抵是因為,那裏有你深愛的人和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吧。”

舒蕪說:“《阿勒泰的角落》美在哪裏?就美在它明亮的而非陰暗的底色上。寂寞的詩多矣,明亮爽朗下的無邊的寂寞似乎還沒有人寫,這就是獨創的境界。”這種寂寞的氣息只有精靈才能嗅出。可是精靈只是偶爾途經了喧囂,她要在走夜路時才能放聲歌唱。我們不要多情地去打擾她,她會問我們:“聽得到嗎?”精靈總會在遠離人間煙火的地方,毫無代價地唱著幸福的歌。“但是這首歌很長,我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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