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貝托.卡薩提(Roberto Casati) 《絶冷一課》(上)

浮凸的鞋印。融凝雪。與轉角爭地的雪

我們察覺到融雪跡象,是因為一縷淡淡幽香隨風而來。積雪不復鬆軟,變得越來越堅實。氣溫高高低低,積雪層層分明,一層黑一層白交錯堆疊。上個星期我穿雪鞋走過的地方,出現一個個浮凸的鞋印。事情是這樣的,我那時候經過,橡膠鞋底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多孔紋路。被踩踏過的雪相較於旁邊的雪更為紮實,也更能抵抗侵蝕。等雪的高度逐漸下降,比我的鞋印還低時,日本庭園的石板小徑便儼然成形。浮凸鞋印的多孔紋路居然比實物更持久,鞋印亦成為實物。

道路兩側的積雪因日夜溫差變化,形塑成一個蜂巢(這裡的人都如此形容),蜂巢隔成許多小室,壁面在陽光照射下穿孔崩塌,殘骸彷彿白衣或灰衣悔罪懺悔者列隊前進,汽車揚起的灰塵沉積在蜂室裡。雪融後重新結凍再遇到下雨,積雪的形狀便千變萬化,山巒、鬆餅、糖霜、樹葉、尖塔和岩石裂縫,只是髒兮兮、油膩膩、灰撲撲的令人作嘔。外型固然優雅高貴,本質不提也罷。

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尊美麗的雕像,卻發現材質是低劣塑膠。之後再度下雪,轉眼間又恢復成童話世界。不過最後結果是黑白相間的千層蛋糕,一層黑一層白一層灰,分別是沙、雪和鹽。我需要一個常用名詞表才能把寒冬的種種變化說清楚,義大利文的優點是形容詞,柳絮飄雪、細雪霏霏、漫天大雪、墨雪。

瑞士德語Firn是說春天的雪,專指阿爾卑斯山北麓到夏天才融化的雪原。或許形容詞足矣,再過沒多久就不需要用到名詞了,我們遲早能等到最後一次雪融。我其實比較想用英文來描述雪景,有些字聽起來好美。Wood、mountain,發音彷彿有光,一讀出來就隨風散逸。義大利文的樹林bosco、山巒montagna,格外詰屈聱牙。

二月二十一日。又下雪了,雪快停的時候一切都放慢了速度,近乎停滯。山丘南麓的雪融了又再度結凍,比北麓積雪堅硬許多。所以遇到山徑坡度較陡的時候必須格外留意。 下雪後出門很像玷污了世界的純潔無瑕。就像小時候一大清早跑到海邊,在沙灘上留下一天最早的腳印,那瞬間還以為自己是地球唯一的主人,世界限縮到只有大自然,沒有文明,也沒有社會。我們可以是第一個發現者,也可以是最後一個遺棄者,我們可能會覺得驚豔,也或許沉溺在鄉愁裡,我們看顧每一朵花、每一顆石頭,宛如它們的守護者。

阿帕拉契山徑有一段路沿著溪流走,會經過艾特納鎮的舊墓園,最後立碑時間是十九世紀。我靠近去看其中一個碑文:雪與角落相爭,攻無不克。它能把二面角填滿,能讓銳角徹底變圓潤。

我不知道雪如何附著在每一根針葉上,但它必須做到,才能夠覆蓋整株樹。做大事總得有個起頭,那就從小處著手。 有幾株樹離墓碑太近,樹根輕撫枯骨。有時候我會在多年前殉難的將士墓碑旁看到一面塑膠美國小國旗,我想那應該是集體愛國主義作祟,而不是某個後代子孫孝心大發。

歐洲的墓園被封閉在高牆內,而高牆加深了心中恐懼。牆擋住伸出的雙手,牆上突出的釘子勾住路人的外套。風塵僕僕的旅人,你要去哪裡?你想拿回你的外套嗎?來拿啊!

在美國,就連住家庭院都不築圍牆,墓園又何須多此一舉?(漢諾瓦鎮入口一戶人家院子裡就有幾座墳墓,不知道他們家晚上跟小朋友都說些什麼故事。)我們自然不會在墓園純淨雪地上輕率地留下足跡,以免被視為大不敬。[絕冷一課,作者:羅貝托.卡薩提(Roberto Casati);出版社:果力;出版日期: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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