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護理員來問我晚上要吃什麽,她說你有一些芝麻湯元和康師傅方便面。接著她說你要洗臉嗎?需不需要給你弄點熱水來?我睜開眼看著床邊的這個人,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很大的顴骨,顴骨突出,面色黑紅,穿著紫紅色的棉衣棉褲,看上去是一個勞動婦女,我說為什麽你是我的護理員?為什麽除了我這裏所有的人都穿著一樣的衣服?她說因為我是一個病人。我說你也是來戒毒的嗎?她的嘴慢慢地咧了開來,她說你不知道在這裏的病人是什麽病嗎?我說什麽病?這裏是戒毒所,不是嗎?她的身體左右晃動起來,她親切地告訴我我們都是犯了錯誤的精神病人。我說什麽?精神病人?你犯了什麽錯誤?她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她說我殺了我老公的爸爸。我說殺人?你為什麽殺他?她說因為他總是罵我,所以我就在他吃的泡飯裏放了些農藥。

                                                                                                        (Empty Illumination)


我23歲,我是一個藥物依賴患者。我曾致力於酒精和音樂,後來獻身於海洛因和巧可力,我認為我是天生的化學人,我一直覺得在這方面我是個孤獨的瘋子。今天下午我被父親送到這裏來,我現在反應特別遲鈍,因為我已經開始用藥,我想我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我還是被眼前的事情搞怕了,我想共產黨(我父親)真厲害,把戒毒病人和殺了人的精神病人放在一起共同治病,這樣戒了毒出去的人不會想再吸毒。比起她們,我想我應該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因為我已經開始感到羞愧了。海洛因把我弄成了白癡,下午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想為什麽這個房間只有我一個人,為什麽上海的吸毒者都是這麽老的呢?

在最難熬的72小時裏,由於我那要命的哮喘病,醫生沒有我給用“昏迷法”。我的看護每天幫我上廁所`洗臉`刷牙,她還為我打掃房間,有一次在她扶我去廁所的時候,一個病人對我說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出去了再也不要吸毒了知道嗎?

這是個非常大的房間,大房間裏還有一個大房間,是精神病人和強制戒毒病人的睡房,看上去象有無數張床,每張床上擺放著雪白的被子。這些被子看上去象一本本雜誌,我甚至想到了北京的那種白皮書。還有一個房間是廁所和洗手池,那裏永遠是黑的,只有一縷月光,白天的光線也象月光,冷得象冰櫃。在最小的房間裏,放著上下鋪四個床位,是自願戒毒病人的病房。

病人們在陽光下做著紙牌,或者拆紗,她們聊著天,有時和醫生一起聊天,她們的聲音象小鳥一樣,我在我的病房裏看她們,一切看起來都很安靜。午飯後她們會唱歌,集體大合唱,這是她們必做的功課。她們除了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這樣的老歌外,還會唱一些很時髦的歌,比如〈瀟灑走一回〉`〈謝謝你的愛〉, 這些歌都是那些不斷進去的戒毒病人抄在小黑板上教會她們的。唱完歌她們就排隊領藥吃,然後午睡。

我的腦子一直是空空的,我想這可能也不是因為用藥的原故,在我停止了長時間每天重復的吸毒動作之後,我真的不知道我生活的內容在哪裏。斷了點滴以後我開始到外面的大房間曬太陽,突然有一個病人在我的側面撞了我一下,她說給我吃塊餅乾好嗎?她的目光對著別處,時不時又會閃回來看我找餅乾。我把餅乾遞給她時有好幾個病人在看我,不過她們很快就收回了她們的目光。我突然發現這裏所有的病人都有左右搖晃她們身體的習慣,搖晃身體的同時還不停地換著她們的左右腳。

我被允許給我父親打電話。我說爸爸我很好,只是我要一個鏡子,他們把我的鏡子收走了,我想他們把鏡子還給我,我要一個鏡子。我的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她說不給你鏡子是怕你自殺,或者怕給別的病人拿到闖禍,現在你自己收好了。

這天晚上有個病人在洗手間羞怯地對我說你可不可以把鏡子給我們用一下?只用一下下,馬上還給你。我看著她,我說只用五分鐘好嗎?我拿出我的手掌大的小鏡子,大家開始輪流照鏡子,這個晚上一點也不寂寞了。那個問我借鏡子的照的時間最長,一個病人告訴我她還是處女,在這裏已經十五年了。我說怪不得你看上去那麽年輕。她說不年輕了,老了老了,在她說老了老了的時候我開始流眼淚,戒毒的時候很容易哭,有時是莫名其妙的,我為自己的眼淚有點尷尬,但也沒人注意到這點。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馬上就問你怎麽會進來的?一個病人告訴我這個人做孽,她把她姐姐的小孩全殺了。我說天啊!天啊!她對著鏡子摸著她的臉。一個病人說她說他們是魔鬼,所以她把她們給殺了。一個病人說因為她姐姐對她不好。

我拿回了我的鏡子。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會有人發瘋到殺人,為什麽在這之前她們沒被送到醫院去治療?在月光下,我覺得我是多麽幸運,我突然就確定了自己不是個化學瘋子,我只是個膽小如鼠的人,或者是我爸的說的“我女兒絕對是個好孩子,她只是迷了路。”.

我的夥食和所有病人的是一樣的,那是些我實在沒法下咽的食物,我可以叫醫生幫我在醫院的小店裏買一些小包裝食品。我的看護每天為我煮東西吃,我每次都要給她吃,但她從來不吃,除非醫生說你吃吧她才會吃。一個病人告訴我因為她殺了她丈夫的父親,所以她的家人從來不來看她,也不負擔她的醫療費,所以每天除了做看護以外,她還要穿著雨鞋去食堂幹活。我覺得她很喜歡幹活,勞動讓她看上去很快活。一個病人邊笑邊告訴我她勞動只能為自己付一些必須付的費用,她沒有錢買手紙,買肥皂,她總是拿著一張手紙進廁所,蹲下來的時候就把手紙藏進了口袋。

一個病人面朝墻壁站在那裏,我發現她就是那個“處女病人”,我陪她站在那裏,她頭朝下,不看我。一個病人說她又被罰站了,因為她神經病,她又說這裏的院長是她的老公。

一個病人被叫到辦公室,我聽見管教在問她你到底偷了戒毒病人什麽?然後她不停地重復榨菜蘋果香蕉香蕉蘋果榨菜。

我出去的日期終於到了,在感謝了所有的人之後,我叫我爸給了醫生一百塊,我說這錢是給我的看護買東西的,謝謝她對我的幫助。

在我第二次又被我爸送回這家醫院的時候,我是光頭,吸毒恍惚使我被車撞了,我失去了我的那頭長發,而且我已瘦得不成樣子,我想我自己都認不出我自己了。

我沒想到當我走近病房的那把大鐵鎖時,一個病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她說她又來了她又來了,這次她沒頭發了。

這次我爸又說我的女兒絕對是個好孩子,她只是太任性,這我們有責任,我們願意付出代價。醫生說我們都被你爸感動了,你自己想想吧。然後我被送去檢查HIV和梅毒。然後醫生給我藥,這一次她們不再給我用上次用過的藥,她們給我換了治療方法,她們說得讓你吃點苦頭,否則你不會改正。

每天我有一些黃色的`粉紅色的`白色的小藥片。我吃了這些藥沒法睡覺,渾身發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有時還會一個人說話說個不停,顛三倒四的。一個晚上,一個病人突然滑進我房間,她說如果想早點出去,黃藥片別再吃了。我剛擡起頭來她就不見了,她把我給嚇著了,我哭了一場之後決定不吃黃色的那種藥了,我跟醫生說我不要吃黃藥片。

在做了很多噩夢之後我又一次漸漸好起來,這一次我開始和她們一起勞動。一個病人教會我怎麽做紙牌,我開始想我的媽媽,我想她做的菜,想她的一切。我每天和她們一起看著黑板唱歌。只是我仍舊沒法忍受那些食物。每個月有一次午飯是紅燒大肉,這是病人們最開心的時間。有個病人說你為什麽不吃肉?你為什麽不吃肉?這話被醫生聽見了,我的醫生是個非常漂亮的上海女人,時髦的女知識份子。她說你為什麽不吃這個肉?我說我惡心。真的惡心。她說你以為你是誰?今天我要你把它吃下去。我說我實在吃不下。她說你想不想早點出去?我說想。她說那就吃下去。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你要記住這點。我說我不吃。她說那好我把你爸叫來,看你吃不吃。然後她看著我吃下了那塊肉,又看著我一陣陣地嘔吐了出來,我邊吐邊哭。她說你和別的病人是一樣的,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浪費。你上次給你看護的一百塊錢被沒收了你知道嗎?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而且你害得她永遠不可以再做看護了,你要記住這點。

一個病人得了皮膚病,所以她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勞動,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板凳上看著我們勞動。當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問我你在外面是在哪裏混的?我說什麽?什麽在哪裏混的?你在哪裏混的?她說我在JJ.迪斯科混的。然後她看著我,我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有病的人,但是她也有那種左右晃動身體並不停換左右腳的習慣。

有一批吸毒者被警車送了進來,開始有點熱鬧了,她們是強制戒毒病人。一個病人有一次突然對我說你的血管太好了,一點問題沒有,這一針打下去肯定很爽,我突然又想到“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這話,我躲回了房間。

快到年底了,病人們被一輛漂亮的旅遊車接走去了一次浦東,回來以後,一個病人對我說你知道嗎?外面現在很好啊!

聖誕節了,我們有了自己的晚會,一個病人吃了我的巧克力開始唱歌給大家聽,她是這裏唯一戴眼鏡的病人,她唱的是那種唱詩班的聖誕歌,她的真假聲混合非常自如,她的高音很美妙。她唱完後我問她你怎麽會唱這些歌?她說我是個老師。我說你怎麽會進來的?她說我殺了我的丈夫。我說你為什麽殺你丈夫?她說老公長得太小,一掐就掐死了。她說完這話,表情平靜。

我開始恨我自己,我想海洛因把我腦子弄壞了,否則我怎麽會認為自己有權利來這樣問她們“為什麽會進來?”?

我發誓再也不會問這個問題了。

那天的集體大合唱是一首小情歌,幾十個老女人大聲唱著“讓我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心娘,深深地把你想起。”歌聲整齊,毫無感情,卻真摯動人,觸動我的心扉,我第一次找到了我的心。

聖誕節的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個病人到我房間裏來把碗拿出去,她問我這麽好的包子為什麽不吃?她每天都會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每天都會回答我不吃你吃吧!這天我說完她就把我的碗拿了出去,然後再拿著拖把進來準備拖地,然後她突然就靠著墻口吐白沫縮成一團。我不敢喊,我看著她,我看著我的取暖器,我怕她會突然把取暖器向我砸來。護士小姐正好路過,我壓低著嗓子說你看,她這是怎麽了?護士小姐進來後把拖把放在她手中讓她握住,然後對她說馬上好了,沒事,馬上好了。幾分鐘之後她就起來了,然後她繼續開始拖地,她臉色蒼白,頭發象鋼絲一樣,我很想過去拖地,但我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回兒,護士小姐進來對我說她發病是因為她吃你的包子,每天吃你的包子,今天被別的病人集體批評,所以她發病了,以後如果你不吃你的包子,請輪流發給她們每個人。

快過元旦了,大家都打扮幹凈,因為探視的時間到了。一個病人和她的兒子一起吃蛋糕。一個病人和她丈夫在說話。一個病人和她媽媽在一起,她的媽媽老得不得了。一個病人在那裏等著。我雙手插在袖子裏坐在床邊,我的雙腳左右晃動著,我看著我媽送來的巧可力,我媽只在我病房坐了十分鐘,我媽說門衛很兇,門衛說對你們這種吸毒者沒什麽可看的,我媽說她感覺自己現在象個罪犯,所以她得快點出去,以免再次挨訓。

出去的日子臨近,我被放到大房子裏和所有的病人一起睡覺,每天晚上她們會在夢裏說話,我睡不著,總是餓,半夜起來啃餅幹,一個病人在被子裏看著我笑,她說我想不通你怎麽會睡到這裏來。

我回家了。我說我要洗澡,我太久沒洗澡了。我說家裏的浴室太冷,我怕冷,我要去公共浴室洗澡。我媽給了我一塊錢,她說夠了。我想她不敢給我多的錢,因為她怕我會去吸毒。我回到了我的家鄉,我來到了小時候經常到的公共浴室,我戴著我爸給我買的假發,我氣喘噓噓地洗著澡,由於體力不支,假發掉了下來,有一個人先是看看我假發,再看看我毛絨絨的頭,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身體上。

洗完燥出來我用兩毛錢買了一塊油炸糍飯糕,滾燙的糍飯粘在了我的牙上,我想這糍飯糕真香,而且這麽便宜。我很高興我再也不用吃康師傅和閑趣餅幹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吃那些東西了。我想也許我的人生可以在這一刻重新開始,我想著我的家,我想現在我不會冷了,我想著剛剛離開的醫院,我想現在我是唯一一個出來過年的病人,然後我告訴自己:真的,海洛因是超級垃圾。

1999年2月23日上海

親愛的韓東:

給你這個小文章,作為新年的禮物。我在寫一些這樣的文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小說,吃不準的時候拿卡佛的小說出來看看,他是最讓我感動的一個作家,只是看了他的,還是吃不準我算不算在寫小說,反正我現在在寫一些我內心真正“熱愛的痛苦”,我在寫一些妓女的故事,有《你的黑夜,我的白天》,那個長,所以作為休息,寫了現在這個,不知道你會怎麽說。除了你的看法,別人的看法我無所謂,因為我現在真的在寫一些我想寫的東西,而且在一點點找回我自己,這很容易,但卻十分令人低落。

我越來越覺得你的很多話的意義和道理,好象你真的比我了解我自己,所以我也越來越愛你,現在我也不出去玩了,哪也不去。

只是吃得很多,好象有病了,強迫性的象餓鬼般的狂吃。

會不會胖呢?胖了會沒自信的。我擔心這個。

祝你快樂!

親愛的王幹:

我寫了三個新的給你,我決定珠海的那本《鹽酸情人》不放《每個好孩子都有糖吃》,所以我得再給那本書寫一個其他的。我這兩天病了,氣喘,妖怪又把病毒帶到了我電腦裏,所以一直寫得不順,我也不知道我新寫的你喜不喜歡,請你有空看一下,我是非常在乎你的判斷的,所以你得說實話。

我的長篇有些陷入困難,一直在大綱上做改動,所以改動很大,不知何時完成,總是一個事。上次打電話給你是因為趙波和我想出一本書,和其他書不一樣的,我想我可以問問你,我現在在寫一個叫《上海寶貝》的劇本,這可不可以成為一個主題呢?反正我也不想朝太商業的濫的方向走,所以你決定吧!

但是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卻完全忘記了這回事。

好了,我把照片也寄來了,就用這張。

我的稿子全部改動過了,這次的更好,所以千萬叫出版社別和上次的搞混了,否則我會生氣的。

序就用韓東的這個吧。

另外山東的稿費到現在我沒拿到,我想買條新褲子,你看著辦吧!

因為沒有新褲子,所以就不來南京了,合同你傳過來,或者寄過來都行。

全部的祝福和感謝!


我們害怕


清晨的呢喃勝過

夜晚的呼喊

你只需為我留下夢境

並且離開時賜我安寧

也許你覺得HIGH是件很高尚的事,是某種自我完善的過程。那些靈魂的內容比平時豐富,對唯美的要求更加高。盡管你知道這是一個假象,但在這過程中你感悟到的東西很多,好像沒想到的事都想到了。你的新陳代謝加速了,你去感覺它,它就對你很好。你的自我保護性在增強,因為你有滲透性了,你的尖銳是別人覺察不到的,因為你自我完善得太好了,你整個人象個賊似的。你覺得它是上帝賜給你的禮物,它絕對不會讓你有負罪感,因為你覺得它很純潔,它是跟神溝通的鑰匙,你所有的壓抑和自卑全無蹤影。現在我可以跟你說出這些道理,我相信你一定認為我說得對,盡管你嘴上不承認。所以,你可以相信我是一個對毒品有所認識的人,不是嗎?作為你最好的朋友,作為一個“飛行大隊隊長”,我告訴你別去碰任何化學的東西,哪怕是三塊錢一瓶的藥片。因為你很快就會發現,你需要不斷地加大劑量,沒完沒了,所有的一切開始無聊,到最後你整個人會被它徹底偷走。化學的東西會帶來厄運,這點你總承認吧?你看看我,不是嗎?我們別玩這些,因為玩不起。如果你想上升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你是個吉他手,你比較弱智,顯然很難要求你用自己的腦袋讓自己HIGH,如果你實在想HIGH,你可以用漁父之寶潤喉糖加ESPRESSO咖啡,這是經濟條件不高的中國小孩想出的方法,它很快就會讓你活在假設中,我相信有時可以假設自己在上升,有時就真的上升了。假設,是件很過癮的事。

別說得那麽嚴重,我只是偶爾走進藥房買藥而已。

我覺得你從紐約回來就變了,你太喜歡HIGH了,每天就想這一件事。相信我,別玩這些,我們和所有的西方人不一樣,當我們回來,我們應該找到我們自己HIGH的方法。

在寂寞的夜裏,在陽光下,我都喜歡HIGH,我需要這種溫度,在我感覺中它是那麽自然,我就應該是時刻HIGH著的一個人。

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如果你現在給我吃你的藥,如果我們現在在一幢大廈裏,如果我們的面前是光滑潔凈的大玻璃窗,如果你說你想跳下去,我想看看你跳下去的樣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要看這個過程,因為看不到這個過程我是沒反應的。我會覺得因為我是你朋友所以才不拉你。

我看著小蟲,小蟲看著我,我們看了一會兒,我說真的,你要試嗎?

那是你,那不是我,每個人不一樣。

小蟲去了一下紐約,回來就變成這樣了。他很快在藥房裏發現了一種三塊錢一瓶的藥(由於我不想讓其他人再去嘗試,所以我不能說出這藥的具體名稱),他發現這藥的感覺很象SPEED,吃了以後給他速度。第一天是三粒,他開心得不得了,第二天是五粒,第三天他沒有吃,第五天是七粒,這個時候他發現他的生殖器開始縮小,這是他最怕的。

所以他來告訴我。他是這樣的,有什麽令人擔心的事發生他會馬上告訴我。他的那張臉象是參加了一年的PARTY沒睡的樣子,事實上他已經幾天吃不下睡不著了,眼角往下塌,眼睛是鬥的,臉上多出很多青春痘,嘴角正下方是爛的(我想那是因為他吸了毒太興奮而咬破的)。

化學的東西就是這樣,爽了以後馬上就回贈你加倍的狗屎。

而我說了我該說的,就不再說第二次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他決定讓毒品來主宰他的生活,我想我也得尊重他的選擇,就象那些迪廳裏的“搖頭派”,那一張張沒有靈魂的漂亮臉蛋。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成長的過程,小蟲也不例外,我不會因為他是個藝術家就對他特殊。

但是他很快停止了吃那種藥,他對我說還是回到自己原先的那套生活中去比較踏實,他告訴我的那天晚上,我點亮了家裏所有的蠟燭,我泡了一壺烏龍茶,我說好孩子,現在你可以假設這是一壺毒蘑菇。那晚我做DJ.放音樂給他聽,長時間地看著燭光在音樂裏走動的形狀,我們又一次感受了共同上升並且時不時有頂點出現的狀態。我想做這些音樂的人可能是吸毒的,但那是他們的事,這個世界總有些人吸毒,總有些人是不吸毒的。

一個月後,小蟲對我說他持續低燒已經兩個星期,還拉肚子,而且還有更嚴重的。我說你什麽意思?他說來,跟我來。他把我拉到廁所,他脫下了他的褲子,他沒有穿內褲,他拿著我的手,他說你摸,我說幹什麽?他拿著我的手摸他大腿內側,我感覺他大腿內側的肌肉好象隔著層什麽,是死的。

我說這裏好像應該是淋巴,你的淋巴好像是腫的。

小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我看著他的兩退之間,我再看小蟲的臉,他頸部挺直,頭朝上,目光朝下穿過我的臉,然後正視著前方,他說我想過了,想來想去,我覺得我得了愛滋。在美國我見過一些艾滋病朋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脖子腫起來的話,那就說明我快死了。

這怎麽可能呢?你怎麽會和愛滋有關呢?這不可能的。

為什麽不可能呢?

首先,你有用套的習慣。

我從來不用套。

天啊!可以前你不是這麽說的!

你先把褲子穿上。別急,有什麽事我們一起商量。

你怎麽可以不用套呢?

我不喜歡。

我問你有誰喜歡套?但是如果你不用的話,如果你不用並且濫交的話,就等於拿一把槍對住了自己的腦袋。

我不濫交。

你跟多少人睡過?

不多。

跟你睡過的人又跟多少人睡過。

她們都是很單純的女孩子。

越單純的人越危險,你所謂單純的女孩大多挺無知的,我這麽說你別生氣。

她們沒事。問題是我搞過老外。

這不是老外的問題,而是你怎麽搞的問題。

你越說我越害怕。

我想你不會是愛滋的。我想愛滋不會和你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

不因為什麽。我就是這麽感覺的。

但現在這些又怎麽解釋呢?我想去檢查。

去哪裏檢查?

去醫院。

哪個醫院有檢查?

不知道。但是可以去問。

去問誰呢?這又不是普通的性病。我倒是查過兩次HIV,但那是在戒毒所查的。

小蟲坐在我的沙發上,不停地咬著口香糖。他說我怎麽會這麽倒黴呢?為什麽是我呢?我說現在別說這些。不管怎麽樣都得先查出來再說。

小蟲不想回家,他在我家住了下來。我天天給他吃各種感冒藥和拉肚子的藥,每天都會摸他的額頭數次,每次我都希望摸到他是退燒的,可每次的結果總令我煩躁。我就是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是這樣的。每次從廁所出來,他都會悲傷地瞪著我,然後說我又拉了。我們渾渾惡惡的過著日子,大多時間是在一起看影碟。最後我說我實在等不及了,我們為什麽不上網絡去查一下呢?

我們上了HIV的所有專欄,那裏除了介紹HIV的歷史及醫學方面的進展,沒有非常具體的癥狀描寫,除了持續低燒,拉肚子,淋巴腫大,皮膚出現小紅點之外,沒有更多的。而我們想要了解更多更多。那裏倒是有很多電話號碼。我想這大概是他們並不鼓勵人們在家裏瞎猜的緣故。但這些電話都是國外的熱線電話,我們這邊沒辦法打過去。而且我們英文都不好,在這邊能看清楚網上的內容已經費了好大的勁。

我們通知了我們最好的朋友小春和小花。最後我說現在的情況有多嚴重我想你們已經了解了,怎麽辦?小春說別隨便去查,查出來肯定被抓,會被關在一個荒島上,永遠別想有自由了。這話把我們給嚇著了。小春是那種坐在辦公室裏整天看報紙的人,這種事上我們絕對相信她。小花說別在中國查,她不相信中國的檢查結果,她說上次她從國外回來在機場被要求檢查HIV,很多人的血擺放在不同的格子裏,然後上下左右晃幾下就全部OK了。所以她一直認為在國內最危險的並不是老外,而是那些經常出國的中國人。

我們想著那個所謂的荒島,想不出來那會是什麽樣子的,因為想不出來,所以就更害怕了。

我們想著那些經常出國的中國人,他們在國外亂搞男女關系,不用套,他們戴著墨鏡通過海關,他們鉆入人群,亂搞男女關系,然後被搞過的人再去亂搞男女關系,這很恐怖,這個世界就是個亂搞男女關系的世界。

小蟲還弄了首歪歌:我很累我不睡搞啊搞啊搞到另一世界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

小蟲脫光他的衣服全身檢查,他在小腿上找到兩個小紅點,他說看,你看見沒有。說這話時,他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又過了幾天,他發現他自己的舌頭上長出一個灰色的斑點,接下來拉肚子和低燒持續交替,

總之每天都有新的情況。每天都有,象中了邪一樣,生活的車輪向著黑暗飛速轉去,這種情況讓我們每天都是HIGH著的。我們什麽也不幹了,胃口突然變得好起來,我們的新陳代謝能力增強了,每天餓鬼般地狂吃各種調料的方便面,除了吃和睡,就是想這個HIV的問題,但是什麽結果也想不出來。

小花打電話來,她說她上過網絡了,她沈痛地說好象不妙,挺象的。我打電話給國外的朋友,她在那邊打了熱線電話,她也是用同樣的口氣說情況不好,好像挺象的,最後她說你千萬不能歧視他,他現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時候。

可我就是想不通,怎麽會這麽快一切說來就來了?

我們開始一起分析每一個小蟲搞過的女人。

我們很快就發現小蟲搞過的女人起碼有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都沒有堅持讓他用套。二是和她們搞過的其他男人,每個小蟲都能找出起碼一個是他認識的,而那些男人又跟其他什麽女人搞過,小蟲也可以每個起碼找出一個是他認識的。以此類推,我們越算越害怕,我們飛到最高處,感覺象是和千千萬萬的人做了愛(由於我和小蟲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很快就被傳染上了這種恐慌。)。這麽算來算去,想想誰都有問題。

第二天早上,我在洗手間碰到小蟲,他正對著鏡子發呆,他說我可以在這裏刷牙嗎?他溫情脈脈的眼神讓我抽筋。我說當然可以,但是千萬別用我的杯子,因為我們都有牙齒出血的毛病。小蟲的臉一下子就白了,他說我知道了,我為什麽會有這個病了,在美國我起碼用過三個以上的人的剃須刀。我說他們怎麽會同意被你用呢?他說他們不知道我用了他們的剃須刀。

我們又開始以此類推生活習慣可能會帶來的危險,小蟲用過別人的牙刷,不過那是他情人的,總之都是危險的。小蟲有一次做愛的時候好像還破了皮,搞不清是誰的皮破了,總之他很疼,後來發現紙巾上有點血。

我最好的朋友小蟲,他的私人生活漸漸真相大白。這些都是我以前不了解的。他說完他的我又想我自己的,我想起了濫交的賽寧,他檢查過,我也檢查過,但是生活是如此難以預料,誰又能確定真相呢?我誰都不敢相信了,哪怕是和我好了十一年的男人。

我給在日本的賽寧打電話,我再次重申你跟任何人都必須要用套!賽寧說我可以提早回來,我知道上海有一個地方是老外醫院,我持國外身份證,我可以在那裏查,我們跟外國醫生談談,讓他答應替小蟲檢查,或者讓他答應用小蟲的血寫我的名字。我說這麽嚴重的事情,別人肯定不會答應。小蟲坐在我身邊,頭朝下,兩眼盯著一塊地方。我說要不讓他去日本查吧!賽寧說日本的簽證太麻煩了,還是辦旅遊去香港查吧!我說香港是中國的地方,也會被抓吧?賽寧說我查過,連名字都不問。我說你在香港也查過?你沒事到處查愛滋幹什麽?我和賽寧雖然仍住在一起,但早就沒有身體來往,我也在交別的男人,所以我想我也沒資格罵他,這問題太敏感。最後賽寧又問我你真的確定在上海不可以去查嗎?我說別提了,小春說會被抓起來的,裏面全是吸毒的和妓女,我們不能讓小蟲一個人去那種地方,絕對不能。

我們著手給小蟲辦香港的旅行簽證,小蟲沒錢了,我只有借給他,我想我是不指望他還的了,這麽一想我突然就接受了關於愛滋的事實。我想我親愛的好朋友小蟲一定是得了愛滋。我想到他那雙濕潤的中國眼睛會很快濫掉,我想著他華麗的長發將被剃掉,他將是個光頭,我想著他吉他的手指在吉他上彈出了血,我想著天才吉他手將死於愛滋,我想著他一直想有自己的唱片,我想著以後我不用再害怕他到我家來把我家搞得亂七八糟,不用擔心他會吃光我的食物,我走在馬路上的時候想著以後小蟲不會再走在我的身邊,我想著以後還有這麽多的事情我們要面對,我門怎麽面對呢?我們什麽也沒有。我開始無法停止哭泣,在任何地方,在做任何事的時候,只要想起來就會哭,一陣一陣的,有時會泣不成聲。

我找來小春陪我們,我怕夜晚,我怕白天,我怕想,想到這個身邊的人將滑入漆黑的洞裏找不到鞋子,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帶上了危機感。小春說我現在擔心的只是你又要失去一個你最愛的人了,我還來不及擔心他。然後小春就陪我坐在那裏。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如果老天要把他帶走,那是他的時間到了,也許是因為他不想老,你看他總是這麽天真,這麽漂亮,你有想過他老的樣子嗎?沒有。其實那就是一種預感。最後她說我想我們可以這樣,讓他先去查查普通的病,比如內科,比如皮膚科。我說不,我絕不讓他去冒這個險,如果他要死,我要讓他死得很美。小春說現在誰也沒確定他就是,對嗎?一定要去查。我說香港的簽證馬上會下來,還是去香港查比較好。

小花始終沒有打過任何電話過來,我打電話給小花,我說發生了這麽嚴重的事情,你應該多關心他一下。小花說我需要知道他的檢查結果,在我不知道他是什麽病之前我很混亂,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你們需要多少錢我都可以幫助你們。但是請不要到我家來了,千萬別碰我的任何東西。

我說就算他是,難道說話也會傳染嗎?難道碰一下你的東西也會傳染嗎?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小花說這和是不是好朋友沒關系,關鍵是你們要去查,你要知道如果是愛滋的話,它的早期癥狀是肝炎。而肝炎是很容易傳染的,我不想有肝炎,我需要工作。

我說肝炎?這他媽是誰說的?你現在怎麽有空想自己?你想想他吧。

小花說你別把自己搭進去,我們並不是不幫她。

這個電話好像給我們判了死刑,我們再一次確實地接受“小蟲的確得了愛滋”。要命的是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按了免提,小花說的話小蟲全部都聽見了。小蟲楞在那裏對我說還是把我送醫院吧,哪兒也別去了。然後他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成這樣,我突然覺得身邊這只可愛的會唱歌的大鳥哭起來的樣子真難看,他渾身發抖,整個臉抽成一團,對此我很尷尬,我習慣了他漂亮的樣子。

我說別抱怨,千萬別抱怨,我們都不抱怨。

小蟲說我不抱怨,我自作自受,可為什麽是我呢?

我說別哭,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陪你,反正我們老在一塊玩,除了你不用套,我們之間沒什麽秘密,反正我也活夠了,再說你不在我會不習慣,我們就一起去死吧。小蟲說你答應我的。如果你不跟我一起的話,我會像《胭脂扣》裏的那個女人一樣回來找你的。

我說我答應你。

但我又在想那我媽怎麽辦?我爸是很堅強的,但我媽怎麽辦?現在,我想到我將失去我的朋友就已經難過成這樣了,要是我媽沒了我呢?我不敢想下去。我想起我媽在我戒毒的日子裏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要是能減輕你一點點痛苦,媽媽願意去死。我想我是不是願意為了小蟲去死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什麽人得愛滋。就是不要。

小花打電話來說要給我錢陪小蟲一起去香港,她說你想一下,這麽可怕的事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去呢?他很有可能拿到報告出來就撞車。而小春說請你別介意,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的是,那還不如象小花說的那樣呢!當我們討論愛滋的時候,我們從不敢提這個詞,好象提了都害怕,我們都說“是”或者“不是”。

小蟲說不要小花的幫助,他說他不想面對她,因為當她面對朋友的厄運,就象在做一道數學題。而他現在其實就需要朋友和媽媽,因為每天睡覺的時候他都不確定明天醒來會是在哪裏。他知道這樣想很傻,一切並不會那麽快,但他就會這樣想。他說這種滋味我們是體會不到的,最後他實在沒法表達,他說我現在根本不需要吸毒,我每天都很HIGH。而且我覺得以前我很傻,對很多事都不了解,現在我感覺自己就象是你身邊的一條無知的小狗。

小蟲有時也會忘記這事,照常照鏡子,唱歌,彈琴,這種時候我都會特別絕望。我想作為他最好的朋友,除了幫他安排去檢查以外,我還必須想想如果他真的是我該怎麽辦。我想我應該想辦法幫他錄出他自己的專輯,他一直想把《十面埋伏》改成搖滾歌劇,他甚至都準備好了大部分的配器,他可以自己打鼓,自己彈吉他和貝斯,只需找個人彈琵琶就行了。我的小蟲是個天才,就是他總沒錢,也總是得罪人,唱片公司的人都說小蟲什麽都好,可我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做他。小蟲總說我要做藝術家,我不要做什麽星。他在這方面很不會利用機會,死腦筋,他覺得有得玩就行了,這點和賽寧一模一樣,但他沒有錢讓自己進棚去玩,他甚至從沒進過棚。

我找到了小二,小二自己有個錄音棚,他是個沒感覺的錄音師,但他是個好人。當我很嚴肅地告訴他小蟲可能得了絕癥現在我們得幫助他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是不是愛滋?我說你為什麽這麽想?他說你們這種圈子是高危人群,你不知道嗎?我說你幫不幫他?他說我無所謂,反正錄音棚空著也是空著,只是錄音不是那麽簡單的事,這你知道。我說你什麽意思?你到底幫不幫?他說我的意思是現在你不要他的命了?現在還想著音樂,趕緊帶他去治,或者去國外,或者幫他找個老外假結婚,讓他混個國外身份證,然後好好治病,你該想這些,你有病呀你還想著在這裏錄他媽的音,神經病!我以前也懷疑過自己有愛滋,當時我就想去一個美麗的小島,慢慢等死,後來我知道我不是。我說你怎麽知道你不是?他說我是皮膚過敏,沒別的,簡單處理一下的問題,肯定不是。

我覺得小二說得有道理,我開始挖空心思想著怎麽把小蟲送出國外,可我們沒錢怎麽辦呢?我們連買新唱片的錢都沒有,我們怎麽去國外呢?我想也許我該想想我的那些小說,我從沒想過靠我的書發財,但現在是時候想想了。我想了很多方法,一個小說最多一千塊,出了書就等於再拿多一次一千塊,我活到現在只寫了十個小說,我不可能為了給小蟲治病在短時間裏再寫十個出來,因為我寫不出。最好的方法是拿去國外出版,但那也得等,總之我們就是沒錢。

我們聽著外國的音樂,坐在廚房裏吃著方便面,整天想著HIGH,懷疑自己愛滋,我們沒錢,我們總是沒錢。我是最愛美的女孩,可我的內褲都是華亭路十塊錢兩條買來的,它穿在我身上象五十塊錢一條的,這是我的本事。這麽想著我突然就勇敢了起來,我想沒有鞋子穿的人總是應該比有鞋子穿的人勇敢些的,不是嗎?我們迷戀的那些事物,並不是因為那是國外的我們才喜歡,我們總需要通過各種方法和運氣才能看到一些新鮮事物美好事物給我們力量的事物。我們的人生不容易,當有一天我們能走向世界,音樂家也好,詩人也好,愛滋也好,假結婚也好,哪怕小蟲真是個他媽的倒黴蛋,當他走向世界,他肯定是這個世界最酷的一種人之一,不是嗎?

永遠別忘了自己是誰(哪怕有一天我們很有錢了)。這很重要。我們起碼不能咬著口香糖在唱片店隨意挑選並且挑選到讓我們發瘋的唱片。記住這一點,我們就是我們的自己。讓資產階級的賽寧和小花遠離我們吧!我們就是不一樣的人。

當然我還得問賽寧借錢,事實上十年來向這個男人借錢我從來不還。這次我得多要一些,我得不擇手段地與小蟲的愛滋拼到底。

我也是怕肝炎的,我想我可以死,但我不要肝炎,我開始不敢去任何人家,我怕我有肝炎。

國外的朋友來了傳真,她介紹給我們一個北京的愛滋病專家,她說你可以打電話給他。我們立刻就掛通了電話,我用了化名,我介紹了小蟲的情況。小蟲蹲在我身邊一直看著我。醫生說他聽下來小蟲似乎不是,他說小蟲可能是白血病,或者梅毒。醫生說如果他是愛滋的話,現在有這些癥狀,他起碼在五年前就已經感染上了。

我在紙上迅速地寫下“梅毒或者白血病”,我舉起來給小蟲看。小蟲立刻了出現“恍然大悟”的表情。醫生說還是應該去醫院查。我說我們怕被抓起來。醫生這純屬胡說八道,你們可以到北京來,到我的醫院來看,這裏都是愛滋病患者,他們和普通病人一樣,他們是病人。我說真的嗎?他說當然。絕對相信我,你的朋友絕不會被抓。

打完電話我們軟在床上。我說操!原來根本不會被抓,小春太駭人聽聞了。然後我說你這個MR.梅毒,你怎麽會這麽骯髒?

我打電話給小春,我說你太過分了,根本不會被抓的,你這樣會害死人的你知道嗎?小春說我這麽想也是有理由的,看看我們周圍,有哪個人是得了愛滋病的,都被抓了嘛!我那樣想也很正常嘛!現在看來我是錯了。

我們不敢相信這些“好消息”,白血病也很可怕,但起碼小蟲不必去面對更多的壓力。我們決定立刻去檢查,我們決定去華山醫院性病專科。

當天晚上,我在洗手間的時候一些液體噴到了我的器官上。我想這液體上可能有多種要我命的細菌,我這麽想著就決定用滴露水消毒我的器官。我提上褲子找滴露水,我邊找邊罵都是你這個MR.梅毒,你看你把我害成什麽樣了?愛滋病,肝炎,梅毒!小蟲說你要幹什麽?我說找滴露水消毒我被廁所水弄臟的器官。小蟲說千萬別用滴露水!用滴露水十八歲的臉八十歲的生殖器,會發黑的,男女都一樣。他說這是一個“雞”教他的。我說什麽?你還跟“雞”搞?他說那怎麽了?她們比你們這些作家真實得多。我說去你的!作家怎麽啦?他說你別生氣,我說我的實話,但我不一定是對的。

第二天早上我幫小蟲找了一套運動衣,我說你就穿這去吧,找個帽子把長頭發遮住,你別怕,我會幫你和醫生說的,你不出聲就是了。

我們到了華山醫院,那裏的性病科有很多拐角,大房間裏套著小房間,小房間裏套著走廊,我和小蟲轉暈了,還彼此把對方給搞丟了,我們大叫著彼此的名字,我越叫越絕望。我們兩個終於來到可以查愛滋病的房間,我看到幾個女孩在那裏抽血,一個護士問我你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說他是男的。她說你是誰?我說我是他姐姐,我說他經常去國外,他不講衛生,我想讓他查查,我盡量大聲說話,用來掩蓋我的慌張。

醫生說查什麽?我說他拉肚子,發燒。醫生說我明白了,你要查HIV對嗎?我說再讓他查查梅毒。醫生看看小蟲,小蟲居然對著他傻笑。醫生給了我單子,我去交錢的時候一直擔心錢不夠,我想好不容易站到了這裏,可千萬別錢不夠。結果總共才七十二塊錢,我想為什麽我在戒毒所查要八百塊呢?

在抽血之前,小蟲必須填寫一張詳細的個人資料,護士說別擔心,這只是一份調查表。

在這份調查表上有一個問題小蟲不知道該怎麽填寫:你以何種方式進行性行為?小蟲看著我說這怎麽回答?我說我不知道。他說那我就寫沒有吧。我說什麽叫沒有呢?你是處男嗎?你怎麽跟個白癡似的。由於我聲音太大,整個病房的人都看看我,再看看小蟲。小蟲低下頭,想了想,他填上了:異型戀,從不用套。

前途依然神秘莫測,在我們等報告的時候,我拉著小蟲的手,我說別擔心,如果有什麽事,我們這麽年輕,我們還這麽漂亮,死了也不錯,還可以給大家留下個教訓。小蟲說如果我真有什麽事,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說什麽事?他說我想把我從小到大的故事告訴你,把我的體會告訴你,你把它寫成一本書,然後把賣書的錢給我媽行嗎?我什麽也給不了她。你也不用為我難過,起碼我可以死在自己的國家,我才不要去國外。

報告很快出來了。小蟲不是梅毒,也不是愛滋病。我不相信這個結果,我說您再查查行嗎?醫生說如果他沒做什麽壞事,你這麽慌幹什麽?我們是國家一流醫院,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我說對不起,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是不放心。我說你看看他的身體好嗎?再查查,再查查。醫生說好吧!你跟我來。我也跟著進了一個小房間,護士在我身後喊你進去幹什麽?我說我是他姐姐。她說姐姐也不行,他是在查性病。

醫生和小蟲很快就出來了,醫生說他很好,什麽問題也沒有。

我還是不相信,我和小蟲站在那裏看錄像,看各種性病的介紹。看著紅紅黃黃黑黑的各種顏色的器官,我想我起碼有段時間會性冷淡了,但是看看好,看看好。

最後我們對醫生說那你說這些癥狀到底是怎麽回事?醫生說你應該去看內科。這個血我們會繼續化驗,三個星期後有情況會通知你。

我們去了內科,內科給他查了血,醫生說他什麽病也沒有。

我們恍惚地走出醫院,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我還在想那麽我的家到底還需不需要消毒呢?

從醫院回來我們就給北京的專家醫生打了電話,他說我們絕對可以相信華山醫院的檢查結果。他說有一種儀器是用於快速檢驗法的。他說中國對愛滋病很重視,絕對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

第二天小蟲腫脹的淋巴就退下去了,也不燒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有點歇斯底裏。

我們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小春分析說你有沒有想到過那種藥片,或者是小蟲的植物神經出了問題,神經過敏呢?。

我們立刻沖到藥房買來了這種藥片,我說小蟲你再吃一次看看。

果然所有的癥狀很快都回來了。

真相終於大白。可我們卻為什麽沒早點想到呢?

小春說那是老天在考驗你們的友誼,老天在給他一個警告,只能這麽解釋。

我說好像有什麽人在惡作劇似的。為什麽當時我們都只有一根神經,為什麽我們都只認為他是得了愛滋病呢?想想那些用冰塊為我眼睛消腫的日子,我們受了那麽多折磨,還整天想著怎麽到處借錢。

小春說那是因為他實在作惡多端。

這場愛滋風波並沒有因此而過去。

小二因為太害怕而告訴了他的好朋友,他說他只是需要向人傾訴他的害怕。而他的這位好朋友告訴了全城的人。而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卻沒有人來問我們,都只是在不停地傳下去,傳下去,越傳越離譜。

我真的很想拿著小蟲的檢驗報告到處走。

但最後小蟲決定把這份檢驗報告貼在他床邊以便不斷提醒自己要檢點。

當有人問我小蟲最近怎麽樣?我總會說你為什麽會這麽問?你聽到什麽新聞了嗎?

小花依然不相信中國的醫學,她說她願意出錢讓我們仍然去香港檢查。她每次見到我都說這話。

小蟲變了,他的房間裏貼著這樣幾個大字:對待朋友要象春天般的溫暖,對待敵人要象嚴冬般的寒酷——雷鋒。我說雷鋒真厲害,這話是真理。上海這地方,我們其實沒什麽朋友。

小蟲的吉他連音色都變了。他說做人很復雜,這我才懂,但我真的不想懂,所以我現在盡量不出門,盡量不跟人接觸。

我們退掉了香港的機票,但我還是沒錢了。

小蟲這個混蛋因為想到自己快死了,在我家打國際長途給他心愛的女人打掉六千塊錢,小蟲說他會還我,他現在明白錢有多麽重要。

我嚴肅地對小蟲說我理解你當時的心情,但這所有的一切,化學帶來厄運,性帶來恐懼,友誼就是距離。而我們之間不是友誼,我們是親人。你要記住這一切,記住你的錯誤。

我相信他一定會還我錢,但我現在怎麽辦?這是我爸爸給我付一年的房屋管理費的。我的褲子在一個星期內壞了三條,一條是褲檔壞了,一條是拉鏈總往下掉,一條是我在消毒廁所的時候,消毒液噴到的褲子上,褲子被腐蝕,顏色不對了。我的牙也需要去洗了,我的洗面奶沒了,而且我的電費單也來了,這次是半年的電費,如果我不付,我將象莫扎特一樣點著蠟燭創作。

我坐在床上想還是快點老吧!老了起碼不需要擔心牙齒`新褲子`洗面奶。

好在賽寧回來了,其實他的錢也不是他的錢,是他媽的錢,其實我的錢也不是我的錢,是我媽和我爸的錢,我分別向他倆要錢,可是他們現在也沒什麽錢了,我和賽寧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可我們還象十一年前一樣用別人的錢,這是我們的問題,這也是個令人害怕的問題。賽寧說所有的錢他來付,他還說要幫我買新褲子,感謝老天他又一次救了我。

賽寧說你應該叫小蟲經常去查。就象我一樣,我每隔半年都要查一次,我們都該這樣,你也是。

我說對!你說過你每隔半年都會查一次的,可那是為什麽呢?

1999227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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