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要說手稿,尤其是名手稿,可以追溯到陸機、索靖這些人身上。手稿是指腕間最樸素的勞動,許多奢華風吹雨卷去,手稿留了下來,我們看到了當時生動的一面。

電腦的出現遏制了手稿的發展。像我這麼熱愛寫字的人,怎麼也無法寫出那麼整齊的排列。有時候交材料,別人都是電腦字,只有我是大小不整的手抄字,像清人包世臣稱贊的, “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這時時心裏格登一下,是整齊好還是我手寫的藝術性好? 這樣的問題一過就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未必都要一致,除非你認同了,願意附著上去。

一位學生送了一臺電腦,並花了半天時間細說使用,後來又一位學生送了一套《開天辟地》教學課程。熱情青都持續不了幾天。如果不是自己情願,當作一件必做的事,愉快的事,要進行到底都屬困難。這取決於人的信念,大到宗教信仰,小到用筆還是用鍵盤,其理一致。我正在讀法布爾的《昆蟲記》,一個人苦其一生,觀察研究我們身前身後的無數昆蟲習性,不能僅僅歸於興趣。沒有堅定的信念,興趣只是瞬間。

很快又回到放置文房四寶的書桌上來,拈起我很熟悉的“湘江一品”或者出水性很好的一種水筆。在紙面上移動時,內心無限舒適。原始的工作方法能給人帶來舒適,這就是價值。

我坐進手工搖櫓的烏篷船裏,聽著欸乃之聲,我喜歡它的慢,慢帶來了悠悠的情調,慢使我的生命漸漸伸長起來。配帶柴油機的動力船風一樣地突突突驚叫著犁過水面,生命在飛快中,過程未曾體驗業已抵達。有時隔著木質的窗口,面對青山,取一張紙,筆一觸及,許多字湧於筆下。這個動作和面對的景致是這麼協和,果然是流淌出來,到底自己寫字速度有多快,說了讓人吃驚不小。

一個人擅寫,腕下風雲,筆間波瀾, “馳毫驟墨劇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戴叔倫此句當然不是形容我的速度,他說的是張旭。興起時,張旭就是無數樂於運筆者的化身。

快,更要快樂。不過,我更多地還是思慢,一波三折,提按頓轉,像水袖緩緩甩動,多少風情隱於其中。看著墨痕微微滲開,形成蟲蝕木狀,宛如親自出手,撫摸老邁斑駁並不屈延伸的老城墻、撫摸虬曲開裂橫臥於地的胡楊枝幹,其中滋味無從對電腦高手道來。

許多的手稿堆疊起來。我後來不再續寫日記,緣由在於有了這麼多手稿,也記錄了每日行程,隨便打開一本,都可以在密密麻麻中找到當時的思想,不,還是說情緒更好。不時,有偽造我的書法作品掛出來出售,幾分相似,想必偽造者暗地裏下了些工夫。可以說手稿是難以偽造的,在我手稿上的許多符號,線條穿插,零落且無規矩,真要作偽,神仙也難下手。

當時的內心流程,原先好像順著築好的渠道流淌,後來一機靈,改道,並且氣勢洶湧起來。連續殺掉了好幾個短句,換成長調。後來好像流瀉到廣闊的平原上,和緩潺湲,像扇面一般張開。手稿上的痕跡,毫無疑問是內心最隱秘的顯露,細微如縷,常常會發現其中的奧妙——個詞,甚至一個字,在瞬間換成了其他。當看到這些隱秘的字眼發表時被刪除或改動,一個作者的心痛,就在這裏。

越來越多的陶吧,讓那些想過過手癮的人躍躍欲試。這些毫無制陶經驗的人,出手不是太輕就是太重,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沒有幾個能夠達到勻稱平衡。當他們稍有感覺,形態美觀了,又過於在意了。

我在一旁觀望,我指出還是原初的那個奇醜的、怪異的可供觀賞,可惜都搗爛重來。人們經常不注意自己原初的痕跡,以為今是而昨非,以為越往後越好。帶著這樣的心理,許多被稱為好的品類都帶著偽飾,為他人的賞識而努力。

像在手稿基礎上謄寫的文稿,沒有錯字、沒有脫字,卷面整潔美觀,動用了鐵劃銀鉤的技巧,讓編輯先生閱後滿懷欣喜。它的真實性已經降低了。手稿那種無拘無束任意馳騁的痕跡,現在正接受著一個個方格的制約,這和規範制陶沒有兩樣——同一形制的碗碟,不能大小不勻吧。

對於他人,誰又喜愛那種零亂潦草、交錯隨意的手稿痕跡呢? 除了有意研究的心理學家,余下的就是自己。一些嗜為詩書的上一輩人去世了。留下大量手稿,原以為下一輩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有血緣關系,整理編輯會容易一些。後來發現徒勞,他們都不願去動,除過程中復雜的情緒為何無存。

而寫,這個最基本的謙卑動作,卻使草創的階段情調永遠留下,有了與眾不同的意義。當別人丟棄以為陳舊,自己卻緊抱不放,我的快樂就在於預見了這種差異並不懈地實施之。了術業差別之外,手稿裏關隘重重,理解的力量難以進入。這和少年法布爾一樣,每次從外邊回來,兜裏總是裝滿了各式昆蟲,讓家人毛骨悚然——生他的父親母親也很難理解。也許靠得越近的人,也是如此。

手稿的審美價值和物質價值肯定要提升的——凡物以稀為貴,這是一個普通的道理。索靖的《出師頌》就要開拍了,我估計價在千萬之上——我暗自慶幸它會帶動其他手稿。機器可以制造價值,由於制造了太多相同的價值,也就無足為奇。手工制造的價值,每一個人都是不相同的。

我的五個指頭在協調地運用著,分別固定著一支筆的幾個部位,手腕移動,手指撚動,如同打開的水龍頭,清泉噴湧而出;寫大字時,五指攏起,抓住那把巨大的京楂,齊心協力,使轉自如。上帝給了我這只如此靈活的右手,每根指頭都是有職責在身的。

它們所指揮的這桿筆或者那桿筆,品類不同,或羊毫或狼毫,都能如願地抵達我想去的方向。它們都是在無聲中進行,至多,當毫端與紙面摩擦,那些微妙的沙沙聲,柔和得像雲朵擦過天幕,把它放大,就是長調短調相間的樂曲。

我聽到打字的聲響,感到誇張、急促如驚魂未定的兔子。慌亂,卻能形成那麼整齊的卷面,讓我驚奇。末了我還是要說,論精神生動,還是手稿。

今後的文人博物館,都是成品了。一改以前文稿泛黃卷邊衣衫襤褸的模樣,成為統一規格的樣式和字態。找不到過程中的愁苦和快樂、斟酌和猶疑——機器就是這樣,既然仿運用它,獲得了便利,也就不須侈談過程事復雜的情緒為何夫存。

而寫,這個最基本的謙卑動作,卻使草創的階段情調永遠留下,有了與眾不同的意義。當別人丟棄以為陳舊,自己卻緊抱不放,我的快樂就在於預見了這種差異不懈地實施之。
  
  
淡 然
  
像鑲嵌在歐洲大地上的一枚綠翡翠,赫韋爾古堡花園永遠都是那麼青綠滋潤。鳥鳴、蟲唧,更加深了它的古老和靜謐氣息。人在其中,如同泡在色彩裏。肯定有許多掌有技藝的員工,每隔一段就按園林的要求齊刷刷地修剪一次。花籬,直線、弧線、曲線,如同在紙面上展開一般利落。藤本薔薇、鐵線蓮,這些在充足陽光下競相攀援的旺盛植物,竟把殘破的龐培墻整個裹了進去,讓人懷念那個激蕩的英雄時代,似乎在濃郁的綠色裏復活了。

其實,我做了這些美好的描述,並不等於我真的喜愛這樣的景致——它太濃艷了,僅是濃密的綠色,就讓人緊得透不過氣。任何場景,達到極致,就讓人不舒服,這種感覺由來已久。

適可而止,這個道理知易行難。好像奔跑著的馬,它想著的是前方,它沒有辦法停下來。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邱遲的這一佳句,在眼前展現了一幅嘈嘈雜雜的生長狀態,無論耳欲或者目欲,都達到棲盛。自然界在這個時段,宛如一個控制不住自己行為的孩童,任性地揮霍著生機,失控。自然界和人一樣,有些時日雨水豐沛,陽光強烈,使張揚的欲望一日甚過一日。在春三月裏,有許多草木生長的地方,幾天不去,變得令人咋舌一一瘋長。在自然面前,人類通常詞窮。

疏淡是濃艷的低調狀態。有這豐體驗的心緒,個人的時光一定過去—不少,變得能夠從華麗的外表脫出,看到裏層一點的東西,這時,他心裏的許多念頭像成熟的稻粱,樸素起來。不願樸素當然也是一種風格,華美絢麗,永遠像一塊上滿了油彩的畫布,放在哪裏都是熱鬧無比。動物園的孔雀家族欄桿前,圍觀的人群總是熱情洋溢。孔雀開屏的確是斑斕繁富,像一把高貴的扇子在一剎那展開,在陽光下閃動炫目色澤。許多把高貴的扇子久開不合,不由讓人產生懷疑,是什麼讓它們變得如此過分地炫耀自己?這些天天與動物打交道的入,在飼料裏作了手腳。他們抓住參觀者的內心,讓人們一飽眼福。聯想到人類為何世代喜愛彩蝶,甚至死後樂於化蝶,這和蝶的美艷是分不開的。法布爾這麼描述: “它們拖著長長的鳳尾,著實迷人。它們身上戴著橘黃色的綬帶,裝飾著湛藍的月牙兒。”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身首異處的彩蝶,掛在一個巨大的蛛網上,汁液早已被網的主人吮吸一空,原先五彩的雙翅殘破敗壞,如同兩片雕零的枯葉。這個巨網在一個美麗花園的出口邊上,走得慢的人一定都會看到它,這個結局讓一些正在說笑的人霎時沈默。

疏淡當然是另一種傾向。一個在山野經歷四季的人,必定有一個季節是他內心需要的。南方的春夏,濕潤使葉片無限地膨脹,密不透風、透光,可以想見凡有縫隙的空間都被占領。直到仲秋過了,暮秋來臨,這種擁擠才發生了變化。地上黃葉多了起來,踏上去富有彈性,空間和光大了起來,從枝葉間可以望見湛藍天際。刪繁就簡,你確定不了,我也確定不了,這種刪除的秩序和規則,孰先孰後,聽由那雙看不見的巨手梳理。疏朗中,平和的氣息日深一日。秋山不艷,因為走過了艷麗的過程,此時空了下來。晚秋的山、晚秋的水,甚至晚秋夕陽下的紅蜻蜒和嗚叫未歇的蟬,都是素淡的。葉片脫離枝頭,所有生物感到了寒意的逼近,毋須掙紮,安然地等候時日的推近。

那一日翻箱倒櫃,趁著艷陽把幾十年來留下的筆墨晾一晾。對於二三十歲時的一堆書法作品,我感到陌生——這是我當年的痕跡嗎?為什麼那麼放縱無羈又充塞天地。那個年齡正是我對於絢麗最為喜好的時段,我經常使用長線條,牽扯開來,以示才氣的瀟灑。甚至,我就不留天頭地尾了,一張六尺宣也容不下我開放的氣度。每一幅我都標明了時間,精確到月份——我看到了自己——路走來的痕跡。

啊,現在我的動作比以前小多了,同時筆墨的使用更見簡潔。哦,我已經學會了斂約,這著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像我這樣在援筆揮灑中我行我素的人,是什麼教會我在筆墨間極盡儉省,同時又筆短意長格外有味。

我找不出身邊有誰在規勸我,是我無師自通? 當然不是,是無所不在的時間,還有空間,把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一個人的精神,還有身體進入一個新的裏程,應該慶賀一番。

我是一個輕看時間的人。這和我的職業有關系,沒有太多的時間觀念要我牽掛。但是時光一點都不放過我,用各種方式引起我的注意。晚間散步的時候,閑看上弦月或下弦月,才推導出具體時日,時日對於散步沒有意義。

上弦月上來的淡雅的光,旁邊點綴些許小星,少且謹慎,便顯示出這個局部的清淡和韻致。每當銀河密集的星如同池塘裏的魚張嘴喋水時,我在仰望中感到奢侈和無望——美感被泛濫的堆積物破壞丁,可見上蒼也有鋪陳無度的敗筆。

《韻語陽秋》中稱: “欲造平淡,當自麗中來,落其紛華,然後可造平淡之境”,以至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是多麼簡省又有層次的安排—疏淡中的對比,靜默中的動態,當它落入詩行,就是最搶眼的詩句。見畫師作雁陣‘,京寒圖:搖曳不定的蘆葦叢中,雁陣正急切地拍翅,引頸向寥廓江天。按理,已經圓滿。畫師手起,在上方逸筆草草淡抹兩下,寒雲浮現出來。這兩筆的物質材料本是硯邊余墨,擱在哪裏都難成氣候,不料,卻在淡淡一抹中,使通篇意境遙深——想來,許多簡淡的動作,像演唱會上指揮的手勢,動作簡練,就那麼一下,或者兩下,流泄的狂瀾已化為低吟淺唱。

可以說,我越來越不看重形式的美醜了,形式的軀殼美化、醜化都不是難事。美醜外表之下的滋味,才是我留意的。有人找我評說藝術品,品賞再三,不是說: “這有味道”,就是“一點味道也沒有”,頗得魏晉間人風度。

這也影響到飲食口味的改變,由好濃釅而為恬淡。那一日酒席未了,上來——碗高湯,清澈見底裏,飄浮著幾節網狀般潔白的竹蓀,還有青綠細碎的蔥花,只撒了星星點點的鹽。它靜靜盛在一個大青花瓷碗裏,坐在酒桌邊上。

沒有造型,沒有香氣。素淡滋味戰勝了一切。今後我的嗜好,形而下也好,形而上也好,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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