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姆《愛的藝術》II·愛情的理論(一)愛情是對人類生存問題的回答(下)

愛情是一種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情緒。一般來說可以用另一個說法來表達,即愛情首先是給而不是得。

什麼是“給”?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很容易回答,實際上卻很復雜並有雙層意義。十分流行的誤解是把“給”解釋為放棄,被別人奪走東西或作出犧牲。一個性格還沒有超越接受、利用或者貪婪階段的人對給的理解就是這樣。一個“重商主義”的人也準備給,但一定要通過交換。只“給”而沒有“得”對他來說就是欺騙。③那些基本上是非生產性性格結構的人則會有一種被別人拿走東西的感覺。因此這種類型的大多數人拒絕給予別人東西。而有些人卻又把“給”變成一種自我犧牲的美德。他們認為,正因為“給”是痛苦的,所以應該這麼做。給的美德就是準備犧牲,對他們來說,“給”比“得”好這一準則就是意味著寧可忍受損失也不要體驗快樂。

有創造性的人對“給”的理解完全不同。他們認為“給”是力量的最高表現,恰恰是通過“給”,我才能體驗我的力量,我的“富裕”,我的“活力”。體驗到生命力的升華使我充滿了歡樂。④我感覺到自己生氣勃勃,因而欣喜萬分。“給”比“得”帶來更多的愉快,這不是因為“給”是一種犧牲,而是因為通過“給”表現了我的生命力。

如果我們把這一原則用來解釋各種特殊的現象,就不難認識這一原則的有效性。最基本的例子可以在性範疇裏找到。男子性行為的最高峰就是一種給的行為:男子把自己的性器官交給女子,在達到性高潮的一剎那,他把精液給予對方。只要他不是陽痿,他就必須這麼做。如果他不能給,他就是陽痿。女子也是如此,只不過表現形式復雜一點罷了。女子交出自己,她打開通向女性內部的大門,在接受的同時她也給予,如果她沒有能力給,而只能得,她就是性冷淡。在女子身上給的行為還表現在她作為母親的作用上。她把她的養料給予她肚中的胎兒,後來又給嬰兒餵奶和給予母體的溫暖。對女子來說不能給是極其痛苦的。

在物質世界範疇內給是財富。不是擁有財物的人是富裕的,而是給予他人東西的人才是富裕者。害怕受到損失的吝嗇鬼,不管他擁有多少財產,從心理學角度來看,他是一個貧窮和可憐的人。願意把自己的東西給予他人的人卻是富有的,他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有能力幫助別人的人。只有那些連生活必需品都沒有的人才不能體驗幫助別人的樂趣。但是日常生活經驗告訴我們,衡量有沒有足夠生活必需品的標準既取決於人的實際財產,也取決於人的性格本質。眾所周知窮人往往比富人更願意給。盡管如此,超過一定限度的貧困往往使許多人無法給,恰恰這一點是十分令人懊喪的—這不僅僅是因為從中可以看到窮人的貧困,同時也是因為窮人被剝奪了給所帶來的歡樂。

但給的最重要範疇還不是物質範疇,而是人所具有的特殊範疇。一個人究竟能給予別人什麼呢?他可以把他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他的生命給予別人。但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他一定要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而是他應該把他內心有生命力的東西給予別人。他應該同別人分享他的歡樂、興趣、理解力、知識、幽默和悲傷—簡而言之一切在他身上有生命力的東西。通過他的給,他豐富了他人,同時在他提高自己生命感的同時,他也提高了對方的生命感。他給並不是為了得,但是通過他的給,不可避免地會在對方身上喚起某種有生命力的東西。因此他的給同時也包括了使接受者也成為一個給的人,而雙方都會因為喚醒了內心的某種生命力而充滿快樂。在給的行為中誕生了新的東西,給和得的人都會感謝這新的力量。這一點表現在愛情上就是:沒有生命力就是沒有創造愛情的能力。馬克思極其優美地表達了上述思想。他說:“如果你以人就是人以及人同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充滿人性的關系為先決條件,那麼你只能用愛去換愛,用信任換取信任。如果你想欣賞藝術,你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對他人施加影響,你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對他人施加影響,你必須是一個能促進和鼓舞他人的人。你同人及自然的每一種關系必須是你真正個人生活的一種特定的、符合你的意誌對象的表現。如果你在愛別人,但卻沒有喚起他人的愛,也就是你的愛作為一種愛情不能使對方產生愛情,如果作為一個正在愛的人你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被人愛的人,那麼你的愛情是軟弱無力的,是一種不幸。”⑤不僅在愛情上“給”意味著“得”。教師向他的學生學習,演員受到觀眾的鼓舞,精神分析學家通過治愈他人的病而治愈自己的病也都如此,先決條件是給的人不應該把對方看作是他幫助的對象,而應該同對方建立一種真正的、創造性的緊密關系。

有沒有能力把愛情作為一種給的行為取決於人的性格發展,這一事實似乎沒有必要加以強調了。取得這一能力的先決條件是人要有一種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性傾向。持有這種態度的人就克服了他的依賴性、自戀性*(*“自戀”這一概念是由弗洛伊德提出的,弗洛伊德把人的自我欣賞叫做“自戀”,他認為,“自戀”必先於他戀,這主要表現在兒童把與生俱來的裏比多(指心能,尤其是性本能的能)用到自己身上。—譯者註)以及剝削別人的要求,並能找到對自己的人性力量的信賴以及達到目的的勇氣。如果缺乏這些特點,人們就害怕獻出自己,也就是害怕去愛。

 

愛情的積極性除了有給的要素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基本要素。這些要素是所有愛的形式共有的,那就是:關心、責任心、尊重和了解。

 

在母愛中關心的要素表現得最為突出。如果有一個母親拒絕給孩子餵食、洗澡和關心他身體的舒適,那麼無論這位母親如何強調她對孩子的愛,也不會有人相信她。但如果她關心孩子,她的愛就令人可信了。對動物和植物的愛亦是如此。如果有一位婦女對我們說她很愛花,可是我們卻發現她忘記澆花,我們就不會相信她說的話。愛情是對生命以及我們所愛之物生長的積極的關心。如果缺乏這種積極的關心,那麼這只是一種情緒,而不是愛情。愛情的這一要素在《約拿書》中得到很美的描繪。上帝吩咐約拿去尼尼微,向那裏的居民宣布,如果他們不改邪歸正,他們就將受到懲罰。約拿卻不願行使這一使命,他

 

逃跑了,因為他擔心尼尼微的居民將會悔過,從而求得上帝的寬恕。約拿是一個執法從嚴的人,但不是一個愛人之人。在他逃亡的路上,他發現自己躲在一條大魚的肚子裏,這條大魚象征著隔絕和監禁,正是由於約拿缺乏仁愛和惻隱之心,所以才被送到這兒。上帝拯救了他,約拿去到尼尼微,向那裏的居民宣告上帝的話,這時正如約拿擔心的那樣,尼尼微的居民回心轉意,虔誠懺悔,上帝原諒了他們,答應不使全城覆沒。約拿大為不悅和失望,他要看到“正義”,而不是仁愛。最後他坐在一棵樹的陰影底下重又找回失去的安寧。這棵樹本是上帝讓它長高,好替約拿遮擋灼熱的陽光。這時上帝卻讓這棵樹枯死了,約拿十分沮喪,埋怨上帝。上帝回答說:“你為那棵一夜長、一夜死的樹惋惜,雖然你既沒有栽活它,也沒有關心它。為什麼我就不能惋惜尼尼微城內那十二萬好壞不分的居民和那許許多多的動物呢?”上帝向約拿解釋道,愛的本質是創造和培養,愛情和勞動是不可分割的。人們愛自己勞動的成果,人們為所愛之物而勞動。

 

關心和關懷還包括愛情的另一方面,即責任心。今天人們常常把責任心理解為是義務,是外部強加的東西。但是責任心這個詞的本來意義是一件完全自覺的行動,是我對另一個生命表達出來或尚未表達出來的願望的答復。“有責任”意味著有能力並準備對這些願望給予回答。約拿對尼尼微的居民沒有責任心,像該隱一樣,他同樣會提出這一問題“難道我應該是我弟弟的看守嗎?”。一個愛的人的回答是,我兄弟的生命不僅與他自己有關,而且也同我有關。我應對其他的人負責就像對自己負責一樣。這種責任心在母子關系中主要表現在母親對孩子生理上的要求的關心。在成人之間則也包括關心對方的精神要求。

 

如果愛情沒有第三個要素:尊重,那責任心就很容易變成控制別人和奴役別人。尊重別人不是懼怕對方。尊重這個詞的出處就是有能力實事求是地正視對方和認識他獨有的個性。尊重就是要努力地使對方能成長和發展自己,因此尊重決無剝削之意。我希望一個被我愛的人應該以他自己的方式和為了自己去成長、發展,而不是服務於我。如果我愛他人,我應該感到和他一致,而且接受他本來的面目,而不是要求他成為我希望的樣子,以便使我能把他當作使用的對象。只有當我自己達到獨立,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獨立地走自己的路,即不想去控制和利用別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尊重對方才成為可能。只有在自由的基礎上才會有愛情,正像在一首古老的法國歌曲中唱的那樣“愛情是自由之子,永遠不會是控制的產物”。

人們只有認識對方,了解對方才能尊重對方。如果不以了解為基礎,關心和責任心都會是盲目的,而如果不是從關懷的角度出發去了解對方,這種了解也是無益的。了解的方式多種多樣。成為愛情一要素的了解是要深入事物的內部,而不是滿足於一知半解。我只有用他人的眼光看待他人,而把對自己的興趣退居二位。我才能了解對方。譬如:我可以知道這個人在生氣,即使他自己不表露出來。但我還可以更進一步地去了解他,然後就知道,他很害怕和不安,他感到孤獨和受到良心的譴責。這樣我就明白他的生氣只是他內部更深的東西的反映,這時我眼中的他不再是一個發怒的人,而是一個處在恐懼和惶恐不安之中的受苦的人。

 

了解同愛情還有另一個基本的關系。希望同另一個人結合以逃避自我孤獨的監禁同另一個完全符合人性的願望有緊密的聯系,那就是認識“人的秘密”。生命從其純生物的角度來看是一個奇跡和秘密,而在人的範圍內每個人對自己和對別人都是一個不可解答的秘密。我們認識自己,但盡管作了一切努力還是不認識自己,我們認識他人,但我們還是不認識他們,因為我們和他們都不是一回事。我們越深入我們生命的深處或另一個人的生命深處,我們離認識生命的目標就越遠。盡管如此,我們不能阻止這種深入了解人的靈魂的秘密、了解人的核心,即“自我”的願望將繼續存在。

 

有一種可以認識這一秘密的令人絕望的可能性—那就是擁有掌握對方的全部權力,利用這種權力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他,讓他按照我的意誌去感受,去思想,把他變成一樣東西,變成我的東西,我的財產。在這方面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施虐淫者的極端作法,施虐淫者要求並能使一個人受苦,他折磨和迫使那個人泄露他的秘密。要求發現人的秘密是恣意暴行和破壞狂的基本動機。艾薩克·巴比爾*(*艾薩克·巴比爾(1894-1941),蘇聯作家。 —譯者註)很清楚地表達了這一思想。他摘引俄國國內戰爭時一個軍官的話,這個軍官剛剛把他過去的主人踩死。軍官說:“用一顆子彈—我想說—用一顆子彈只能把這個家夥幹掉……開槍是永遠不能深入他的靈魂,到達他作為一個人和有靈魂的地方。但我毫無顧忌,我已經不止一次踩死敵人,每次都超過一個小時。你知道嗎—我想知道,生命到底是什麼,我們天天遇到的生命到底是什麼?”⑥

 

在孩子身上我們經常能看到這條通向知識的捷徑。孩子隨手拿起一樣東西,把它弄壞,以便認識這樣東西。譬如他抓到一個蝴蝶,就很殘忍地把翅膀折斷,他要認識蝴蝶,迫使它交出自己的秘密。在這兒殘暴有一個較深的動機:那就是希望認識事物和生命的秘密。

 

認識秘密的另一條途徑是愛情。愛情是積極深入對方的表現。在這一過程中,我希望了解秘密的要求通過結合得到滿足。在結合的過程中,我認識對方,認識自己,認識所有的人,但還是“一無所知”。我對生命的了解不是通過思想傳導的知識,而是通過人唯一可以使用的方式—通過人與人的結合。施虐癖的產生是為了了解秘密,但卻一無所得。我把一個生命一塊一塊的解體,我所能達到的就是這一生命被破壞。只有愛情才能帶給我知識,在結合的過程中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在愛情中,在獻身中,在深入對方中,我找到了自己,發現了自己,發現了我們雙方,發現了人 。

 

德爾斐的箴言“認識你自己”表達了我們要求認識自己和他人的願望。這是全部心理學的淵源。因為這一願望是要認識完整的人,認識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所以通常的知識,由思想傳導的知識不能滿足這一願望。即使我們對自己的了解比現在高出一千倍,也不可能深入事物的最本質的東西。我們對自己是一個迷,別人對我們來說也永遠會是一個迷。達到全部了解人的唯一途徑是思想上的認識,也就是心理學的知識是實現通過愛情達到全面了解的一個條件。我必須客觀地去認識對方和自己,以便使自己能夠看到對方的現實狀態或者能夠克服幻想,克服我想像中的被歪曲了的他的圖像。我只有客觀地認識一個人,我才能在愛中了解他的真正本質。⑦

 

認識人的問題同認識神的宗教問題平行存在。在傳統的西方神學中,人們試圖從思想上認識上帝從而作出對上帝的判斷。在神秘主義中(下面我將試圖解釋,神秘主義是單神主義的極端產物),已經放棄從思想上認識上帝,取而代之的是體驗同上帝的結合,在這種結合中上帝已經不復存在,因此也沒有必要去了解上帝了。

 

體驗同人的結合或者用宗教語言表達—同上帝結合決不是非理性的。相反正如阿爾貝爾特·施魏策爾*(*阿爾貝爾特·施魏策爾(1875-1965),德國的神學家、音樂家、醫生和哲學家,他長期在非洲行醫,一生致力於和平事業,提倡人道主義,;一九五四年獲諾貝爾和平獎金,在歐美享有極高的聲望。—譯者註)強調的那樣是理性主義最勇敢和最激進的結論。得出這一結論的基礎是因為我們認識到我們大腦獲取的知識是有一定限度的,而且這種限度決非偶然。另外我們還知道,我們永遠不可能靠智力來了解人和宇宙的秘密,但可以通過愛情去把握它。心理學作為一門科學有其局限性。就像神學的邏輯結論是神秘主義,心理學的最終結論就是愛。

 

關心、責任心、尊重和了解是相互依賴的。在成熟的人身上可以看到這些態度的集中表現。成熟的人就是指能夠創造性地發揮自己力量的人。成熟的人只想擁有他自己的勞動果實,放棄了獲取全力和全知的自戀幻想,並有一種謙恭的態度。這一態度的基礎是他內心的力量,單單這股力量就能使他進行真正的、創造性的勞動。

 

上面我提到的愛情是指克服人的孤寂和實現人與人的結合。除了這個普遍的、關系到人類生存的要求外,還有一個更具有生物性的要求:那就是陰性和陽性的結合。這一兩極結合的思想在下面的神話中表現得最為明顯:男子和女子本是一體,但這一體被分為兩部分。從那以後男性那部分就開始尋找丟掉了的女性那部分,為了重新和她結合成一體。(在聖經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即夏娃是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所造。很明顯這個故事表明了按照父系社會的思想體系,女子從屬於男子。)這一神話的意義是一目了然的。性別上的差別迫使人們

 

尋找一種特殊方式的結合,即同異性的結合。陰性和陽性這兩極也表現在每個男子和每個女子身上。從生理上來看,男子和女子都有異性的荷爾蒙,與此相適應從心理學角度來看他們也都是雙性的。他們都具有接受和滲透,物質和精神的原則。男子和女子只有在陰陽兩極結合中才能找到內心的統一。陰陽兩極是每種創造性勞動的基礎。

 

陰陽兩極也是人與人之間的生產力的基礎。這一點很明顯地表現在精子和卵子的結合是生兒育女的基礎這一生物現象上。從純心理角度來看亦是如此:在男子和女子的愛情中,雙方都獲得新生。(同性戀愛的變異是達不到兩極結合所造成的,因此同性戀愛者永遠不會脫離孤獨的折磨。同性戀者同不能施愛的異性戀者,都實現不了兩極的結合。)

 

陰陽兩極的原則在自然界不僅存在於動植物之中,也存在於兩個基本作用的對立之中,即接受的作用和滲透的作用。這就是大地和雨,河流和海,黑夜與白晝,黑暗和光明,物質和精神。偉大的伊斯蘭教的詩人和神秘主義者魯·米*(*魯·米,波斯神秘主義詩人和伊斯蘭教蘇非派毛拉維教團的創始人。—譯者註)非常優美地表達了這一點:

事實上尋求愛的人不會不被所愛之人所尋求。

 

如果愛情的明燈照亮了這顆心,它也必然會照亮那顆心。

 

如果對神的愛在你心中滋長,那神也會加愛於你。

 

    一只手拍不響。神的聖明是命令,是他的決定讓我們相愛。

 

    天意使世界的每一部分同另一部分成雙作對。

 

    在聖人的眼裏天空是男子,大地是女子:大地接受天空掉落之物。

 

    大地如果缺少溫暖,天空給予之;大地如果失去滋潤,天空給予之。

 

    天空的行蹤猶如丈夫的足跡,丈夫為了妻子在尋找食物。

 

    而大地則操持家務;她幫助生命的誕生,撫養她所生之物。

 

    把大地和天空看作是賦有智慧的生命吧,因為它們的行為同智慧的生命完全一 樣。

 

    如果它們不能從對方得到歡樂,它們怎麼能緊緊相偎如一對戀人呢?

 

    如果沒有大地,花草樹木又怎能生長?

 

    天空的水和溫暖又能帶來什麼?

 

    神在男子和女子身上播種傳宗接代保存世界的願望,神也在生命的每一部分播種要求同另一部分結合的願望。

 

    白晝和黑夜表面看來是敵人,但它們卻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因為相愛就是為了完成共同的事業。

 

    沒有黑夜,人的生命就一無所得,以至於白天也無物可給。⑧

 

     

 

    陰陽兩極的問題引起了對愛和性的進一步討論。我前面已經提到過弗洛伊德的一個錯誤,那就是他認為愛情只是性本能的表現或升華,而沒有認識到性要求是人渴望愛情和與人結合的一種表現。但是弗洛伊德的錯誤還不僅限於這一點。弗洛伊德根據他的生理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性本能是體內化學反應引起的一種壓力的結果,這種壓力會引起不適,所以要得到釋放。性要求的目的就是要消除這種折磨人的壓力。按照這一說法性要求就象是一種使人引起癢感的刺激,而性滿足就是要消除這種刺激。按照這種性理論,最理想的性滿足就可能會是手淫,是性的自我滿足。但弗洛伊德沒有看到性的心理—生物性一面,沒有看到陰陽兩極以及要求通過結合消除這兩極對立的要求。弗洛伊德之所以會犯這一奇怪的錯誤是同他的極端父權思想有關,這一思想促使他得出性本身是陽性的結論,以至於使他認識不到性的陰性成分。他的這一觀點在他的《性學十三論》中得到闡明。他認為性欲一般來說具有“陽性的性質”,不管是男子的性欲,還是女子的性欲。他的這一觀點還以更簡單的形式出現在他如下的理論中。他認為一個男孩體驗到的女人是一個被閹割生殖器的男人,而女人只是通過不同的方式企圖尋找她丟失的男性器官的代用品。但是女人不是一個被閹割生殖器的男人,女性的性欲不是陽性的性質,而是陰性的性質。

 

    兩性之間的性吸引力僅僅只有一部分是以消除生理上的壓力為動力的,但主要的動力是兩性都有同另一個性別相結合的要求。事實上性愛的吸引力決不僅僅表現在兩性的吸引力上。性欲的性質以及性作用都是既具有陽性也具有陰性。陽性的特點是滲透、指導、積極、守紀律和善於冒險,而陰性則具有接受、保護、求實、忍耐和母性的特點。(不應該忘記這兩種性質的標誌在每個人身上都會出現,只是側重點不一,有的陽性特點多,有的陰性特點多。)如果一個男子的男性從感情角度來看始終保持一個孩子的水平,他就會想方設法通過在性生活方面過分強調他的男性而平衡這一缺陷。唐·璜就是一個例子。他總要在性方面證明他男子的力量,這恰恰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男性產生懷疑。如果這種男性的衰竭變成極端,那施虐癖—施用武力—就會以一種變態方式取代男性。如果女性減弱或者變態,就會出現受虐癖。

 

    人們指責弗洛伊德過分強調性的作用,他們這麼做常常是為了否認弗洛伊德學說在傳統觀念圈子裏引起反對和批評的那部分理論。弗洛伊德非常了解其中的奧妙,所以他不遺余力地反對每一種企圖改造他的性理論的作法。弗洛伊德的理論在當時確實具有強烈的挑釁性和革命性。但是在1910年是革命的東西,五十年以後就不一定是革命的。性風俗在這五十年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今天弗洛伊德的理論就是在中產階層也不會引起人們的驚駭。所以如果正統的精神分析學家直至今日還因其維護弗洛伊德的理論而把自己視為是勇敢和激進的話,那這就是一種虛構的激進主義了。實際上他們的這種激進主義正是他們迎合潮流的表現,他們根本不試圖去提出心理學的一些關鍵性的問題,因為這些問題會引起對現代社會的批判。

 

    我對弗洛伊德的批評並不是因為他過分強調性的作用,而是因為他沒能深刻地理解性的作用。他從他的哲學觀點出發,把性解釋為是生理性的,所以很有必要把弗洛伊德的發現從生理的範疇轉換到生存的範疇中去,並進一步發展他的理論。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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