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有事沒事，每個人每晚都發四五個夢，深寢暖窩中，便可以進行人生重大的學習，上那兒去找這麽舒服快意的課室？

夢和人的覺知，存在著怎樣的關系？我想知道。文獻說，夢影響人的覺知，覺知也影響人的夢；書上也不乏軼事。軼事有趣，當著聊天的材料在社交場合消費，無傷大雅。然而，聆賞軼事的吊詭是，聽起來好像很有意思，要和自己的生活銜接起來，卻又似乎有這麽一層隔閡：“故事的 主角是故事的主角，我是我；而我的情形太特殊了！”

對於企圖借夢復興自我覺知的人，看來必須掌握更嚴謹、可靠的途徑，才可能臨近自我意識的全景；認識它、翻轉它，叫生命的意義灼燃敞開。

有兩句老話，在這兒說很恰當。第一句，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這不是我們最重大的終身學習嗎？我打算將它發展成終日學習。第二句，“條條大路通羅馬。”

要復興自身的覺知，日新又新的認識自己到老，當然不是非靠夢象不可。可是，我們三分之一的人生，是在睡眠中渡過的，人生苦短，舍不得讓這部分的存在無所事事，而想終日學習，夢是幫得上忙的；反正有事沒事，每個人每晚都發四五個夢，深寢暖窩中，便可以進行人生重大的學習，上那兒去找這麽舒服快意的課室？

既然，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其實也常常換軌去訪察別的課室。例如，詩頁裏的字句或字句間的空白與沈默；學刊中的雄辯或雄辯後的摧毀與重生；藝術的煉金活動、愛好與挑釁；團體的攀爬計劃、不屈與妥協。我絕對同意，處處皆有創意和生機蓬勃的視角；時時也有認可自我、實現自我的契機。這正好豐富我夢裏夢外學習的材料。

1996年諾貝爾獎詩人杏菠詩佳便有一首詩，單是題目《一粒砂看世界》本身，即是一種視角的翻轉；是否還記得威廉勃萊克的那首“從一粒細沙看大千世界，從一朵野花看渾沌乾坤”（黃文範譯）？那是人在看沙粒，看著世界，看見了無邊宇宙。但是，杏菠詩佳另有選擇，她讓砂粒本 身來看世界，奇妙的是，境地完全不一樣了。
杏菠詩佳說，首先，砂既不會自稱為粒，也不會自稱為砂；砂和粒，只是人本身的言說――

它掉在窗臺上這個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
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他地方並無兩樣，
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中。
（陳黎、張芬齡譯）

一粒客觀現實的砂，勃萊克從人的這頭看過去，杏菠詩佳從砂的那頭看回來，心靈借這視野的轉換，一下子奏起靈動脫俗的音樂。

西西曾借詩追問――

可不可以說
一頭訓導主任
一只七省巡按
一匹將軍
一尾皇帝？
可不可以說
龍眼吉祥龍鬍鬚糖萬歲萬萬歲？

聽起來像是童心在溜滑輪板，實際是在浮雲白日般流暢的韻律裏，嘗試視覺的顛覆與翻新。

詩壇、學府、藝術、團體…… 許多事還可以做得更好，只要心頭常響起靈動脫俗的音樂；只要自我的覺知常復興，視覺常翻轉。白天，我在設想著，這樣的路怎麽走，夜裏，我請夢嘗試代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