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研哉藝術隨筆集·尋找沙漠

數量驚人的紙幣快要將我的錢包撐破了。我把錢包裏裝不下的紙幣,就像抓磚頭一樣,大把塞進背包裏。

這些紙幣是約合5萬日元的突尼斯第納爾。每張紙幣都沾上了汙漬,破舊不堪。到訪這裏的外國人一定都為兌換錢幣而犯愁吧。

白瓷磚地板上有一只黑色的甲蟲。這是聖甲蟲,碰它的腳趾,它也一動不動,無法判斷它到底是死是活。這裏就是面朝非洲北端加貝斯海灣的傑爾巴(Djerba),它是突尼斯(Tunisia)最大的旅遊勝地,也是進入突尼斯內陸的大門。從巴黎出發飛越地中海需要3個小時,攝影組好不容易來到了非洲。

被稱為“沙漠綠洲”的傑爾巴,袒露在明朗的晴空下,強烈的光照就像專為太陽鏡所準備的,向陽處和背陰處有著強烈的反差。乾燥的空氣和強烈的陽光,使人感到皮膚被曬得火辣辣地疼,忍不住把手舉到眼前遮擋陽光,被手遮擋的部分則頓時感到一絲涼爽。

突尼斯的空氣沒有保溫能力,人在陽光下感覺非常烤,而在背陰處又覺得涼颼颼的。因此,在陽光下穿長袖襯衫反倒會比穿短袖T恤還要涼快一些。

路邊停著兩輛陸地巡洋艦,在它旁邊站著3名阿拉伯人,瞇著眼睛朝我們張望。看樣子,這3個人就是為我們服務的當地工作人員了。

這3人是協調員斯貝阿、司機哈比蔔和達馬尼。他們住在突尼斯不同地區,為了這次拍攝活動才聚到一起的。

和他們簡單寒暄了幾句,我們就坐進了那兩輛陸地巡洋艦。

行駛在柏油馬路上,一踩油門,車速一下子就達到了時速100公里以上。

我們是為了給東京某百貨商店的夏季促銷活動做設計,千里迢迢來到非洲拍攝的。攝影地是位於突尼斯內陸的撒哈拉沙漠。在那次為制作海報而進行的攝影活動中,以攝影師若月勤先生為首,加上阿拉伯人,共有8名工作人員。我們必須找到有著美麗風紋的連綿起伏的標準沙漠。

我們首先驅車前往這次的拍攝地點道茲,那是一個毗鄰撒哈拉沙漠的綠洲城市。

車窗外是一片荒蕪的大地。褐色的地面上,如同被巨大的竹刀拍打過一般,扁平的山巒連綿不絕。向西行駛的車正對著耀眼的夕陽。道路筆直地向前延伸,夕陽一直紋絲不動地停留在正前方。太陽逐漸接近地平線,從前面照射過來的陽光晃得我們根本看不見前面的路。司機卻很自然地踩下油門,車子在筆直的道路上飛馳,車後揚起了一片塵沙。

我想起了從日本帶來的磁帶,從包裏取出來遞給協調員斯貝阿。

“是日本的音樂嗎?”

“不是,是Bossa Nova舞曲。”我回答,斯貝阿毫無興趣地將磁帶放入了卡座裏播放。

混雜著引擎的噪音,車廂裏響起了無精打采的舞曲,根本沒法聽。Bossa Nova舞曲只能在特別悠閑舒適的場合播放才能品出意境,完全不適合在非洲滿是塵土的道路上飛馳的豐田車裏播放。

“還是算了吧。”

斯貝阿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還是取出磁帶還給了我,然後從手套箱中拿出了一盤磁帶放進卡座。

典型的阿拉伯輕音樂響了起來,男性的嗓音裏充滿了烤羊肉串的味道,卻與周圍的氣氛驚人的協調,雖然很難說好聽,但也只好置身於這顫動的樂聲之中了。

這是數世紀以來回蕩在遼闊沙漠之中的民族音樂。音樂也好神明也罷,一旦來到這片土地上,就只有適應這片土地上的生物了。即使是拍手的聲音,也會一瞬間消散在荒涼的大地上,一點兒回音都沒有。若是為攝影能順利進行而祈禱的話,也只能向安拉祈禱。

不久天就黑了,周圍的一切景物都陷入黑暗之中。黑乎乎的星空連月亮都看不到,道路兩旁也沒有路燈,只能看見車前燈照射的灰塵飛舞的道路。司機面無表情地踩著油門,烤羊肉串音樂仍然與引擎聲一同響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前方出現了一片亮光,是個小鎮。我們在黑暗中行駛了這麽久,對光明充滿了渴望。遠處的燈火簡直就是沙漠中的綠洲。那是道茲。不知道什麽時候臉上已經滿是塵土,摸上去非常不舒服。一下車,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地面都是沙子,我們現在已置身沙漠之中了。

在劇烈顛簸的車裏,我的頭撞到車頂好幾次。我們在頭上纏了頭巾。要是不纏頭巾的話,不知道什麽時候,頭上就會落滿沙土。頭巾既防曬又防沙,同時還能保護頭部在車裏不被撞傷。我每天都用斯貝阿教給我的方法包好頭巾。尋找沙漠的取景工作已經持續了3天。雖然這裏已經是撒哈拉沙漠了,但只能見到散落著低矮灌木的荒涼大地,根本看不到想象中的海洋般廣袤無垠的沙漠。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沙丘會隨風移動,即便是照著地圖讓當地人幫著尋找,也完全沒有進展。坐在車裏,眼睛死盯著地平線,卻常常被低矮的灌木擋住視線,只能看到10公里左右的地方。只要看見沙丘在地平線上一露頭,我們馬上就改變路線,向那邊駛去。可是一旦離開了公路,便是陸地巡洋艦也很難應付的凹凸不平的荒地,稍有不慎,車輪就會陷進沙子裏。每當這種時候,就得讓另一輛車把它拉出來。可是千辛萬苦地追到那裏後,卻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大沙漠。

攝影師還一次都沒有把相機從包裏拿出來過,時間在漸漸流逝,卻一直沒找到想要拍的景色。我們已經沈不住氣了,開始考慮放棄這塊地方,到300公里以外的其他城鎮去尋找。


我們讓斯貝阿去問了一下,老人立刻點了點頭。要是那種半沙漠地帶就麻煩了。於是,我把想要尋找的沙漠照片給那個老人看,他說見過這樣的沙漠。給他看地圖,他也不看,讓我們一直往東走。可是光說往東走,還是不知道具體在哪裏。沒辦法,只好帶著這名老人一起乘車前往。

根據老人的指點,我們下了公路主幹道,直奔荒地而去。可是在荒地行駛了很長時間,也沒看見沙漠的影子。真的能找到嗎?也許不該聽這個連地圖都看不懂的老者的話。啊,我們到底是在幹嗎,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前面有一個山谷,車子無法前行。老者說,翻過這個山谷就能看見沙海了。他下了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我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有些猶豫,可既然已經跋涉到這裏,也只能相信他的話了。

我們緊跟著老者的腳步,下到谷底,然後再爬上山坡。撒哈拉的沙子很細,鞋子一踩上去就會滲進沙子。想脫了鞋子赤腳走,但是肉桂粉一樣的細小乾沙磨得腳趾疼。

登上山坡的老者指著遠方,隨後我們也爬上了山坡。

大家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涼氣。

眼前的景色就像是虛幻的世界一般,無數完美的沙丘連綿不絕。我們興奮得沖上了一個個沙丘。登上最高的沙丘遠眺,真是一望無際的沙海。西斜的夕陽給連綿起伏的沙丘帶來印象強烈的明暗對比,被風吹拂形成的起伏波紋覆蓋在沙海表面。仔細一看,沙紋的形狀因不時吹過的風而變幻不定。

忘記了疲憊,忘記了向老者道謝,我們被這美景深深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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