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期設計的威士忌商標裏，有一些寫滿了手寫體的英文字母。深灰色的底色上印著白色亞光墨字，猛一看，有點像歐洲平民餐廳門口立著的黑板上粉筆書寫的菜單。

我曾經想嘗試一下這類帶點獨特嗜好感覺的設計，但是由於可讀性的問題和缺乏大眾性等等，一直沒能實現。

這次設計的商品是一種與眾不同的酒，名叫“連續式蒸餾谷物威士忌”，它是以玉米和小麥等谷類為原料，通過連續式蒸餾器加工而成的。連續式蒸餾器是一種類似於將普通的單式蒸餾器改為3層過濾的高效蒸餾器，用它制造出來的酒，口感柔和綿軟。

一般情況下，這種酒會和大麥制造的麥芽原酒勾兌成一般的混合威士忌。沒有經過勾兌的酒以麥芽原酒為主流，在威士忌的發祥地蘇格蘭，威士忌指的就是純麥酒。這種連續式蒸餾谷物威士忌是一種中和了口感濃郁的麥芽威士忌、使其口感更易被人接受的酒。它一般作為單品銷售，是以喜好威士忌的人群為對象的。

這款具有獨特口感的酒，在冰箱裏冷藏後會使其黏稠度增加，喝起來別有風味。

因此，這種酒的包裝設計不能等同於普通威士忌，它的包裝要達到不加詳細說明也能使消費者一眼就能感覺到“啊，這是與眾不同的威士忌”的效果。為此，我便將書法藝術作為設計主題，嘗試采用了極有個性的手寫體。

手寫體是以18世紀的古文獻為基礎的。我一直對手寫文字感興趣，收集了很多吸引我的復制品，所以，從其中挑選合適的字體就可以了。程序是先復印古文獻，將其中的文字一個一個挑選出來，然後連接在一起形成文章。這是擺脫“手寫體”這一傳統行為的麻煩而又變態的煩瑣工作，但是我選擇這種麻煩的方法設計是有理由的。

一方面因為羅馬文的手寫體，不是我自己能寫出來的簡單文字，即便是請歐洲的書法家來寫，也未必能寫出符合我的設計意圖的文字。而且風行於16世紀的歐洲手寫體，現在看來缺乏生氣。也就是說，看不出它原有的嫵媚了。因此，我就像個頑固老頭喜歡較真一樣，不能不將目光投向了古典手寫體。

在大英博物館裏，有一個泥金裝飾手抄本的展示專櫃，展出了很多古典手寫體的優秀作品。有著名的英國《大憲章》（Magna Carta）原稿，莎士比亞及其後多位作家的手稿，還有音樂家的樂譜和王公貴族的書信，以及宗教教典等等各種各樣的藏品。

寫於16世紀的伊麗莎白一世的書信，真不愧是手寫體的全盛時期作品，耐人尋味的優美感和完成度，令我不住地贊嘆，呼出的氣體使展臺的玻璃起了一層霧。當時的人們，每天都這樣書寫文章和信件，寫得漂亮，也是那個時代寫字的目的之一。日復一日地不斷書寫磨煉出了美麗的文字。

打字機普及之後，現在歐洲人的寫字水平都下降了，即便是所謂的書法家的字，也缺乏那種只有日常生活中不斷書寫才能磨礪出的光彩，總顯得有些笨拙。至少遠遠達不到我所知道的16、17世紀的水平。

出於上述原因，我在制作標簽上的手寫文字時，總是覺得哪裏不太自然，所以才采取了前面說的那種方法。

好在羅馬字母都是由比較單一的字母構成的，將這些字母組織起來不是那麽困難。

雖然是用鵝毛筆這種文具書寫，但文字的字形也非常清楚且帶有規律性。總而言之，從豎粗橫細，到拐彎和起筆部分的筆畫，都有嚴格規定。這一點與大多比較模糊的日本毛筆字有所不同。雖然因個人的書寫習慣不同，導致文字形狀有著各種變化，但仔細地進行分析之後，也能夠提取文字構成的基本要素。因此，在不破壞文字本身韻律的前提下將文字組合起來，就能夠組成比較自然的文章，即便是找不到的文字，也能夠準確地推測出它的形狀並將其再現。

另外，手寫文字還有一個特點，即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字會產生一種驚人的氣場。例如中國的護身符和經卷、阿拉伯語的教典、印度的咒語或羅塞塔石碑（RosettaStone）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力”的存在。這種滿布紙面的文字的聚合，或許因為是意義和邏輯的結晶，散發著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

這是一種與以高野切為代表的日本的平假名和片假名文字—就像是靜靜地流進河水裏的墨汁，又像是靈活的小魚成群結隊地在水中遊動那樣，是著眼於余白表現力的書法世界—全然相反的文字表現。

要設計成像《大憲章》那樣密度的文字是難以辦到的，但是若將其設計成像水戶黃門的印盒那樣的文字，就會讓人感到某種令人膜拜的壓力。

經常能見到烈性酒的標簽上密密麻麻地寫著文字，我想這恐怕也是從文字的結晶作用著眼而進行的設計吧。

我就是這樣左思右想地一邊思考，一邊擺弄手寫文字模版，做出了標簽。現在貼著這標簽的酒瓶就陳列在酒店的貨架上。我很少品嘗自己設計的威士忌，這次卻非常想品嘗一下—當然是冰箱裏冷藏之後的。結了霜的標簽果然有種出乎意料的絕妙風味，讓我很滿意。

在日本，人們把在寫好的字上描畫數遍的行為，不屑地稱為“做燈籠的”，在歐洲，像我這樣將文字排列組合的人，被稱為“做標簽的”。當然，我是瞎說呢，沒有這回事。

原研哉藝術隨筆集·祈雨和模特面試

在某百貨店的夏日贈品活動的設計工作中，我使用了黑人女模特。這裏就講一個關於模特面試的故事。

這次面試的題目是“驚訝的面孔”，就是拍攝出表現喜悅心情的驚訝表情的特寫。這個特寫在經過大膽剪裁充斥整個畫面後，印刷在高50厘米左右的大、中、小三種紙箱的各個面上。我們將這些紙箱稱之為“Face-Package”，準備好數十個這種紙箱之後，還要運送到撒哈拉沙漠裏，將它們排列在遍布彎曲紋路的沙丘上進行拍攝。

可以想象，“沙漠裏突然出現的面孔群”是一個相當有沖擊力的畫面，但是這個設計成功的關鍵還是要先做出完美的“Face-Package”。也就是說，模特的選擇非常重要。

面試當天，公司的接待處擠滿了黑人女性，應征者相當多。因為這次面試的主題與身材沒有關系，所以我跟負責角色分配的工作人員說，可以稍微擴大一些選擇範圍，是不是專業模特都沒關系。

從非常漂亮的應征者，到與應征標準相差甚遠的肥胖大嬸，各種各樣的人物都聚集來了。

“好壯觀啊，做什麽呀？拍什麽樣的照片啊？”

在走道裏碰見的好奇心很強的服裝設計師都這麽問。

起用黑人女性是因為她們的臉有很強的表現力。眼睛、鼻子、嘴都輪廓清晰，幽默和性感並存於同一張臉上，充滿彈性，具有能夠展示赤裸人性的表現力。

屋子中央放了一把椅子，為了便於觀察模特，我坐在墻邊的沙發上，手邊放著來面試的模特名單和拍立得相機。

準備工作完成後，每次叫兩三名模特進入屋內，按順序坐在中間的椅子上，有的模特看完拍攝概要之後一臉茫然。對她們來說，試鏡無非是擺幾個造型、試穿幾祈雨和模特面試件衣服的事，而這次則是拍攝驚訝的表情，她們對於這個內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盡管如此，我還是先做了幾個示範表情讓她們放松下來。這幾個示範表情都是我事先對著洗手間的鏡子練習過的。模特們一邊笑一邊模仿，而我則用拍立得將它們記錄下來。

桌子上的一次成像照片越來越多，黑人女性的瞬間表情都具有超強的表現力。就拿手邊的這些照片來說，雖然是做出來的表情，但無論哪一名模特，一上鏡就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因為照片是用一次成像方式拍攝，更能看出驚人的表現力。把這些照片排成一大排的話，無疑是相當具有沖擊力的。

可惜我高興得太早了，由於怎麽也找不到符合我想象的表情，我有些沈不住氣。

“夾雜著喜悅的驚訝表情”，說起來很容易，但是要在一張照片上表現出來卻相當有難度。如果使用攝像機進行影像拍攝的話，能夠在一段影片中自然地找到這種感覺，但是在一張缺乏前後鋪墊的靜止圖片裏，由於細節被過分強化，最終表現出來的往往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因此有不少人做出的喜悅表情，拍出來卻像恐怖電影一樣。

鼻孔不對稱的人、因牙齒不整齊而下顎凹凸不平的人、左右臉頰不對稱的人、睜開眼睛時眼白嚇人的人，她們平時高興的時候或許還能比較自然地表現出喜悅之情，但是在這種正式拍攝的場合，則需要較高的表演能力。

這樣的面試進行了3天。由於一直給模特作示範，我的臉都累得快要抽筋了。可是“恐怖的臉”的照片在不斷增多，模特挑選沒有絲毫進展。雖然我跟負責找模特的工作人員說，想要見更多的模特，但也只能再等待近期來日本的模特了。

找到令我滿意的模特是在4天之後。她是來參加東京模特大賽的、一名叫做特莉的模特。她有一雙塑料模型假人都望塵莫及的長腿及堪比外星人的身材，眼睛鼻子清晰得無以復加，配上開合之際仿佛能發出聲音般的長長的睫毛和厚得出奇的嘴唇，看她這張臉，就能讓人立刻想起畢加索的畫。

開始我對她沒有抱多大希望，但是她表現出來的“驚訝的表情”是一種非常具有說服力的“愉悅”，即便是粗糙的拍立得相機也拍出了極其迷人的瞬間。

就這樣，這位模特突然出現，猶如鶴立雞群一般，不給人絲毫猶豫的余地。等待合意的模特出現的過程像極了“求雨”時的心境。

特莉女士就像一場久違的暴雨一樣，令我們大家都非常滿意，決定將她的照片帶到沙漠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