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功力

人生總有許多困惑。那些際遇過去了，心便坦然、安靜下來，覺得腦子也聰明了。慢慢才了解，真正的智慧，是什麽際遇當頭，心都是那樣坦然、安靜。有一天，認為自己有這般功力了，才發現自己已上了歲數，心又要一段時光來調適。

2 洗滌

年輕時，掉在疲憊、懷疑、頹唐、懊悔的漩渦裏，徹夜流淚，是一種洗滌，心頭的濤浪便在黎明的窗前平息。推開門，迎著蒼冷的晨風，又能出發。中年以後，沒這力氣了，只好少做疲憊、懷疑、頹唐、懊悔的事，多用微笑來洗滌自我。徹夜不眠，會反應遲鈍。

3 乾淨利落

有人說，人家做得到事，我為何做不到？
有人說，我做得到的事，我為何不去做？
有人說，我做得到的事，我為何一定要做？
第一種常常是年輕人，自我挑戰的口氣，想的卻是要和人比個高低。
第二種常常是中年人，沒有了年輕時的激越，卻還有寶刀未老的一點企圖。
第三種常常是老年人，似乎萬般皆空的境界，卻是心有所屬、有所不為的乾淨利落。

(Feature Photo: alleine by Dirk Sagebie, www.lebedeinekunst.de/dirksagebiel )

 4 無需在乎

中年有占便宜的時候。好像說，許多新歌聽來都熱鬧有余，真情不足，而喜歡聽的歌曲，都買得七七八八了。於是，省下的一點金錢可以買書，買音樂；書不一定都讀，音樂也不完全聽得感動，但讀到報上那些評論家說，國家領導人用錢，沒他們那麽精明，我便打從心裏感到慶幸，自己把錢投注在音樂縈繞的書房，告訴孩子什麽是往上仰望，往內凝視，而無 需在乎別人明不明白。

5 找尋和呼應

中年的喜悅，勝在意外。舉個例子，單獨出國開會，妻子恩准順道自助旅行一番。走出會議廳，脫下大衣，松開領帶，這些年來種種的糾纏、瑣碎、嘈雜，恍如退潮的海岸線，一下子站得很遠很遠。然而，腳步就是忘了緩慢下來、寧 靜 下 來 。

漫長時間的形影獨處，遼闊地域的心頭獨白以後，高山峻嶺上的星月，與夜行 列車外的星月，顏色才慢慢清晰，相互呼應；長河大江上的風嘯，與千年松林 裏的風嘯，聲音才漸漸具體，和諧對稱。一個中年男人在異國，想起妻兒的笑顏，於是特別清晰；笑聲特別脆響，與年少時最純凈的找尋，相互呼應，和諧對稱。

寒夜裏，遂在冷濕的街頭小店，結結實實熱騰騰地吃了一頓。

 6 學習和快樂

中年的奮發與條理，是老天善意的安排。比如，孩子還小，我就要打起精神，從新再去念念數學、科學、歷史、地理，才發現自己對於許多事物，不是一知 半解，就是自以為是。

有一回，我和妻子坐在小學的課室裏，陪我們的小孩上課，沒一會兒便感受到，小時候初次搞懂一些事物的萬千歡喜，三十多年了，原來一直還在我們腦子裏。再次見面，我和我兒時學習的快樂，深深敘舊。

那幾天，我讀書，體會特別新鮮，我知道我的老朋友在陪伴著我。

7  鬧和笑

很快的，我的小男孩就將變成大男孩，不再愛鬧，不再愛笑。然後，也不知道 要再等上幾許年，他們又再開始懂得鬧、懂得笑。那時候，我們還在他們身旁嗎？他們或許從此就鄙視那些會鬧、會笑的人，誰知道？現在，我這爸爸是不是有責任帶著他們，該鬧的時候就鬧，該笑的時候就笑。在不能鬧的時候，有人偏偏胡鬧亂鬧，在笑不出的時候，有人偏偏狂笑傻笑，我們也有能力靜靜看著，他們到底有何困難，要這麽鬧、這麽笑。

8 意象紛飛的現場

中年談論愛情，好處是比較老資格些，因為肉麻不肉麻的事，好歹也趁年輕做 過一籮半籮。可是，要真個談論起來，漸漸也變得簡單、實在。

我和妻子戀愛時，兩人住得相隔不遠。偶爾，我深夜讀了一段好文字，覺得夠 理由浪漫了，便走十五分鐘路到她窗前。很多時候，她還在趕稿，正好可以休息一下，聽聽我練練聲音。現在，結婚十五年，我們常在深夜裏，一起到孩子的房間，看看三兄弟睡得可好，聽聽那氣息均詳起伏。眼睛放在孩子身上久了，夫妻有時就忘了看彼此。從前來回走半個小時，為了看一眼，現在為何不看了呢？講起來，我們便笑。

我們還笑，因為愛還在，初衷一如當年。老天派來三個小孩隆重加盟，那鮮熱翻轉的景象、聽覺和觸感，意象紛飛肯定超越任何流派的詩；現場好好冶煉，就是最精彩最真實的文字。

9 悠悠燃燒的新句

下一回還來不來，我不知道。其實，也不是那麽重要。只要我每天醒來，鼻子還在呼吸，心臟還在跳，許多新句就將悠悠燃燒，像陶瓷慢慢育成風貌。

我不急著下樓翻開報紙，打開電視，世界發生了什麽事，等一等也不遲。

我的世界在落地玻璃外的園林，在妻子種的許多樹，許多的草葉花芯。鵲啾、蝶舞、露醒、石臥。晨嵐優雅的在山頭，拉開陽光一片，霞彩數抹。這一切，我都用心看著，這不是一個豐美的世界嗎？

幼兒脆亮的招呼我：“爸爸，牽我去上學。” 這不是一個豐美的世界嗎？

和妻子聊聊天，吃早點，就那麽兩個人，把回憶拿出來曬太陽，這不是一個豐美的世界嗎？

書房裏，電腦和手機多睡一陣子，我和海德格爾先談談，人如何詩意的居住在這大地上，存在如何敞開，這不是一個豐美的世界嗎？

經濟生產事，沒必要的就算了；有意思的，請讓我把昨晚夢的解剖，近日讀書、冥想、經驗的觸動和氣息，隨意記上幾頁再說吧，這不是一個豐美的世界嗎？

也許，我真的就只來這一趟。然而，許多豐美的世界，同時存在，相互穿匯，都實實在在走過了，這一生大概也算得完滿富足。

（完稿於 28.10.2000， 22.1～2.2.2001 刊於 《南洋商報》商餘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