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92)

自從費爾米納結婚時起,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能聽到這一消息。 

但是,這個時刻真的來到時,他卻並沒有感到喜悅和激動——那種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預見的勝利的喜悅和激動——而是內心被一種恐怖撕裂著:他異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了,喪鐘也會這樣敲的。

 

汽車在石頭街道上顛簸著前進,坐在阿里薩旁邊的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被他蒼白的臉色嚇呆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阿里薩用冰涼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嘆了口氣,”為了跟你講這些事情,我真願意再活五十歲。” 

他忘記了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車子停在寄宿學校大門口,他匆忙將女孩收下,答應下禮拜六再來接她,然後便命令司機開往烏爾比諾醫生家中去。他看到臨近的街道上停著許許多多的汽車和出租車,房子對面站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客人們在歡慶會進行到高潮時得到這一不幸消息,如今紛紛趕到。整個家中都擠滿了人,要動一動實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薩終於打開一條通道,來到了一層樓的寢室。他路起腳尖,從堵在門口的人頭上望過去。看見烏爾比諾躺在床上,臉上的神情就像他第一次聽人講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時那樣,他像是在死亡的羞辱之中掙扎過來的。木匠剛剛量過棺材的尺寸。

 

費爾米納坐在他旁邊,穿著為參加午宴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裝,神情茫然,默無一言。 

阿里薩從完全獻身於這一無畏的愛情事業的青年時代起,就連那一時刻的最微小的細節都預計到了。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並不過多地去注意是用什麼方式得的。 

為了她,他細心周密保護著自己的身體及外貌,這在同時代的其他男子漢看來真是太沒有男子氣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像他一刻也不氣餒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烏爾比諾醫生的死,終於使事情變得對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夠的勇氣,在費爾米納嫣居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貞不渝永遠愛她的誓言。

 

他明白,那是一個輕率的行動,缺乏起碼的方式與時間觀念。他認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定要馬上行動。他曾設想過,甚至多次設想過。用一種不那麼莽撞的方式做這件事,但命運之神卻不容他有另外的選擇。他從那個籌辦喪事的家中走出來時,心情是痛苦的,因為他使她處於跟自己同樣激動的狀態。但是沒有力量能阻止他這樣做,他覺得那個殘酷之夜,早就記錄在兩個人的命運之中了。 

在此後的兩個星期中,他沒有睡過一個整夜的覺。他反復地絕望地問自己,失去了丈夫,費爾米納此刻會在哪兒,她在想什麼,丈夫把可怕的負擔放在她的肩上,她將怎樣打發今後的日子。

 

他患了一次嚴重的便秘,肚皮脹得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緩解劑,當然,這不會比灌腸利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來,阿里薩更能忍受老病,因為從年輕時代起他就了解它們,可現在老病一齊向他襲來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沒上班之後,他重新在辦公室露面。卡西亞妮看到他如此蒼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驚。但是他勸她不必擔心,說那是因為他又像往常那樣失眠了。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緊牙關,他心中淤積著多年的痛楚。 

大雨沒有給他提供一絲陽光的空隙讓他思考。在恍惚中又過了一個星期,思緒茫然,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面,吃飯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尋覓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標記。但是,從星期五開始,他無緣無故地心情豁然開朗起來,這似乎是一個征兆,表明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無用的,無須再繼續下去,事情已經到頭了。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納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門廳前的水窪里。他立即認出了濕信封上那剛勁有力的字體,生活中如此多的變化也未能改變那種筆跡。他甚至以為嗅到了夜間凋謝的桅子花的香味,因為心靈從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訴他了一切,那就是半個世紀來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著的信。 

 

第六章(一)

費爾米納不能想像,她那封在氣得發昏的情況下寫出來的信,居然被阿里薩認做一封情書。她在那封信里發泄了全部的激怒,情緒激烈,語帶譏諷,令人難以忍受,何況還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來,跟她受的傷害和侮辱相比,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她兩個星期忍辱負重的最後一個行動,以便使自己安寧下來,適應新的環境。她想再次成為原來的費爾米納,收回半個世紀奴僕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讓出的一切。這種奴僕般的生活無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連一點印跡都沒給她留下。她像是在別人家裏遊蕩的幽靈,那房子瞬間變得寬大而淒涼,她在里邊百無聊賴地到處徘徊,不斷痛苦地自問,誰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還是她這個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個人孤單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里,她無法抑制內心裏對他的怨恨。 

他的一切都使她傷心落淚:枕頭下的睡衣,像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對他站在鏡子前脫衣服的形像——常常在她準備上床時——的回憶,以及他的皮膚的氣味——這味道在他死後很長時間還頑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麼事,她都會邊做邊停,拍拍額頭,因為突然想起了有什麼事沒有告訴他。時刻都有許多只有他才能回答的問題鑽進她的腦子里。有一次他告訴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脚的人,能感覺到他們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痙攣。如今她也有這類感覺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邊。 

獨居的第一個早晨,她在床上還沒睜眼就翻了個身,想找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再睡,正是這時,她才覺得他死了。只有此時她才意識到他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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