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91)

他們一致商定:她表現得跟自己實際身分一樣,一個願意在對什麼都不感到驚奇的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導下開創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認真地表現得像他在生活中最怕的人物:年邁新郎。雖然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這女孩不僅在年齡、制服、髮辮和母鹿似的步態,甚至連高傲任性的脾氣,都跟費爾米納一樓一樣,但他從未把她與費爾米納等量齊觀。還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愛來代替費爾米納的想法,也徹底從他的腦海中掃除了。他喜歡她的模樣。就因為她的模樣,他終於以老年人的一切癡心地狂熱地愛著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來往六。七次之後,對兩個人來說,除了星期日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沒有別的歡樂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從寄宿學校接出來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哈得遜牌小轎車去找她。在陰天,他有時取下車篷帶著她沿海岸兜風。他戴著令人不快的帽子,她用兩隻手拉著校服上的海員帽不讓風吹跑,笑得前仰後合。有人跟她說過,沒有必要時,不要跟她的校外監護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嚐過的東西,也不要靠他呼氣太近,因為老年病是會傳染的。可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們,他們完全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們是親戚,這是盡人皆知的。再說,他們的年齡相差甚遠,這可以使他們避免任何猜疑。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時喪鐘敲響的時候,他們剛剛在一起。阿里薩不得不竭力壓住內心的驚恐。在他年輕的時候,敲喪鐘的儀式是包括在葬禮的價格之中的,只有一貧如洗的人得不到這種禮節。可是,在最近一次戰爭之後,處於兩個世紀銜接階段的保守黨政府加強了它的殖民時期的習俗,講排場的葬禮是如此昂貴,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這筆錢。

塔爾科勒·德·魯納大主教死的時候,全省的鐘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眾們是如此驚懼,結果他的繼承人就從葬禮中將敲喪鐘這一條取消,只有在死了顯赫人物時才這樣做。因而,當阿里薩在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聽見教堂敲起喪鐘時,他感到像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時期的一個幽靈又來到了他的身邊。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竟是這麼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喪鐘——從看到費爾米納懷著六個月的身孕聽完大彌撒出來的那個星期天起。

“他媽的!”他在昏暗中咕噥道,“大教堂敲喪鐘,該是哪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

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終於醒來了。

“可能是為聖靈降臨節敲鐘吧。”她說。


阿里薩對敲鐘的事兒不是內行,對教堂里的事務更是門外漢。自從跟一個教了他電報學的德國人一塊在唱詩班拉小提琴以來,他再沒去聽過彌散。關於這個德國人的去向,他一直沒得到任何確切的消息。這事他知道,的確,市里死了人,要舉行葬禮。一個加勒比難民使團那天上午到過他家,告訴他,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那天清早在他的照相室去世。阿里薩不是他的摯友,但是其他許多加勒比難民的好友,這一些人一直請他去參加他們的公眾活動,尤其是葬禮。但他敢斷定,喪鐘不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敲的,因為他是一個非教徒,頑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何況又是自殺的。

“不!”他說,“這樣的喪鐘只能是為省長以上的人物敲的。”

陽光從沒有關嚴的百葉窗里射進來,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嫩白的身軀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紋。她年輕輕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們吃過午飯後,在葉式吊扇十面躺著迷迷糊糊地睡午覺。吊扇的嗡嗡聲掩蓋不住在曬得滾燙的鋅板屋頂上行走的兀鷹劈啪作響的腳步聲。阿里薩愛她像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樣。但對這個姑娘的愛卻帶有更多的焦慮,因為他相信,她在高等學校畢業時,他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這間房子像一個船艙,木板條墻壁跟輪船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塗過油漆。但是,下午四點鐘時,它比船艙更加悶熱烤火,熱氣透過金屬屋頂反照進來,床上的吊扇也無濟於事。那不是正式的寢室,而是專為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後面蓋的一個陸地船艙,唯一的目的就是給年事已高的阿里薩提供一個理想的愛巢。


平日,碼頭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車吱吱嘎嘎作響,港內輪船的汽笛聲震耳欲聾,那兒很難睡覺。然而,對這個女孩來說,在這裏過星期天可真是像上天堂了。

聖靈降臨節那天,他們倆本來想一起呆到晚禱前五分鐘,因為那時她就得會寄宿學校了,但喪鐘忽然使阿里薩想起他已答應前去參加的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於是他比慣常更快地穿好衣服。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給女孩編獨辮,然後把她抱上桌子,給她系她自己總是系不好的鞋帶。他恭恭敬敬地幫她,她也允許他幫她,就像是一種義務。從最初幾天接觸起,他們便都忘記了他們年齡的差異,互相充滿信賴,仿佛是一對夫妻。這對夫妻一生中互相隱瞞了那麼多事情,以致現在已沒有什麼好互相訴說的了。

那天是個假日,辦公室關著。門里邊也黑洞洞的。沈寂的碼頭上只停著一艘船,鍋爐還熄了火。天氣悶熱,預示著要下雨,這是今年的頭幾場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著星期日的寧靜,似乎置身在風和日麗的月份里。從這裏到周圍比在船艙的蔭涼處更加使人感到悶熱,喪鐘的鳴響更令人悲愴,雖然至今尚不知為誰而鳴。阿里薩和女孩來到了滿處堆放硝石的院子里,那里昔日曾經是西班牙人販賣黑奴的港口,至今還留著磅秤及奴隸交易所用的銹蝕了的鐵器。汽車在倉庫的蔭涼處等著他們,他們落坐之後,才把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司機叫醒。汽車在密密的鐵絲網圈著的倉庫後調了個頭,穿過了幽靈灣老市場的空地。空地上,幾個幾乎赤裸著身子的人在玩球。隨後,汽車在一片飛揚的熱塵中駛離了內河港口。阿里薩認為喪鐘不可能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馬爾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鳴響使他產生了疑問。他把手搭在司機肩上,湊近他的耳朵,喊著問他是在為誰敲鐘。


“那個醫生,就是留山羊鬍子的那家夥!”司機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阿里薩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機說的是誰。但是,當司機跟他講了醫生是怎麼死去的,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為那不像是真的,因為沒有什麼比一個人的死更像他的為人,而沒有一種死比這樣的死與他心目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盡管看來似乎荒唐,但死者確實是他:本城年紀最大、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他不僅是優秀的醫生,而且由於許多其它功績還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歲,為了去捉鸚鵡從芒果樹幹上摔下來,跌斷脊梁骨而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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