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之後：1995—1997手記·修學·一九九七年

86我們以自命聰明增添自信的同時，千萬不要以為別人全都比自己傻得多，在同一個問題的思考上，他們的覆雜性、深刻性、奇妙性都不會差。

87完全有必要考慮到向對方打過招呼之後對方可能出現的所有情況。

88不通過行政手段仍成“師”是非常不容易的。最偉大的人，實質都是這個世界的導師，都最終要給這個世界以教訓、忠告、經驗和指導。

89你為什麽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說得如此眉飛色舞、激動萬分呢？！要知道這份激動只不過是你剛剛發現了這件事而已，而別人對此毫不在乎，因為他們要麽尚未發現，要麽早已發現，而事實常常是後者居多。

90主題愈深刻愈好，方式愈通俗愈好。前者強調作者的重要，後者強調讀者的重要，作者加讀者才成作品。

91上帝之所以創造人並讓人一代代生存下去，就是讓人一代代前仆後繼地解決那些可能上帝自己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92成熟和經驗都有無限的理由，只要它們不讓人犯“經驗主義”的錯。稍許偏激一點說，25歲的事24歲的人確實無法真正領會。你過下去瞧呀！年輕人如果永遠都是對的，那人還有什麽必要活過青年呢？

93人生觀的轉變導致題材的轉變，題材的轉變導致手法的轉變，手法的轉變導致語言的轉變，語言的轉變導致視角的轉變，視角的轉變導致世界觀（我自己站在世界的哪個角度）的轉變。其中任何一個轉變，都不是小問題，牽一發而動全身。

94在每次關鍵的轉折口，如果擔心改變和學習會丟掉自己的本色，那就再仔仔細細地想清楚自己改變和學習的目的。目的不明確，南轅北轍。

95所謂當代、先鋒文藝，實乃惟恐博大而膚淺，故求片面而精深。

96短篇小說最重要的是角度。

97一個因多年漂泊各地而失去故鄉居住權的人，甚至逐漸失去了方言。一個失去了方言的人，是多麽難以找到並讓別人感到在自己身上的生活的樂趣啊！可是我想，一個因失去方言而失去體現豐富生活樂趣的方法的人，他更有理由去尋找更大的、能讓更多人接受的語言。

98詩歌是鍛煉語言的最好方法。

99要想做到真正的雍容大方，寵辱不驚，寬厚和悅，是非常艱難的。這方面的修煉是一輩子的事。然而，這一切其實不僅僅是心靈上的修煉，我們常常忽視它們與物質基礎的息息相關。緊張、苛求、急切都與欲望得不到滿足之前的重視有關。物質的滿足能沖淡人的諸多欲望，能讓人漠視一些利害，做到雍容、寬厚也就方便。

100貧窮無疑桎梏了許多事情。很多的事只有在豐裕的財富的基礎上才呈現出健康的狀態。

101語言是最大的遮蔽。語言的重要性體現在作品所有遺留問題的協調全賴它處理，而協調，真正的大協調，協調到消失作者的地步的協調絕非那麽容易做到，這個程度的語言也就重要到語言即人格之於世界的高度、角度及比例的地步。因此，失語（沒有作品）不是一個小問題，它意味著相對持久的時日以來作者的人格力量（內核）無力對世界起作用。

102人愈懂事，他就愈少訴苦，也就愈發地在內心分析、解決這苦，而這分析與解決最終勢必歸於行動。故此，一個懂事的人，開始變得少說話，尤其是少訴苦了，他只做事，他做的事愈來愈讓人吃驚，因為他不說理由了。

103當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個性”愈發強硬之後，要想真正改正一個缺點是非常不容易的。一個人的驕傲自負、對別人的淩駕欲念，是多麽讓對方和清醒之後的自己深深厭恨啊。改錯，是自己的事；改錯，乃是一生的戰役。

104所有有關作品的思考，只有在寫的過程中才會越來越清楚，只有越寫才越清楚；所有有關對自己人格和思想的梳理，也只有在參與社會實踐的過程中才會越來越清楚，越來越真實。但有一點是相同的：說，與空頭計劃，毫無益處。

在暫時沒有除寫作之外的事務可參與的境況之下，寫作本身仍是一件經手磨礪的事。

105我們是多麽篤信和依賴我們所處的時代啊。我們實在不知道再過上個幾百年，人們又會笑話我們現在對自己所認為天經地義的事情的篤信，就像我們現在對當初人們篤信“地心說”感到好笑一樣。

虛無之後：1995—1997手記·修學·一九九七年

106我們年輕、剛剛踏上社會時曾說：當自己老了，可以對其他事物百般苛刻，惟對青年須以最大的熱情加以寬容、鼓勵和支持。在與社會接觸、打磨五六年之後，我們才發現，當初說那話，只不過是當時的自己渴盼寬容、鼓勵和支持而已。但正因為這世界對任何人從來都一樣嚴厲和苛刻，才使我們得以迅速長成現在的模樣，而如今我們會說：雖然我們深知年輕人初涉社會渴盼寬容，可是你們更需要的卻正是苛刻而嚴正的鞭策。當初我們渴盼寬容，實在是我們不懂寬容，如今我們施行苛刻，恰正是我們懂得了苛刻。

107所謂性格塑造的關鍵，不外乎外形、舉止、神色和內心真正所思以及此二者之間的距離。

外形所溢與內心所思的距離在中國稱為“城府”。城府是一個塑造的性格最有讀頭之處。

事實以及內心所思都只有一個，然由於言者或聽者的變換，與之相關的所言則各各不同，此不同即“城府”也正是塑造性格之關鍵。

108可怕的額頭。

109只有那種為了愛可以死的愛才是真正的愛，所以，人間沒有真正的愛情，只有天堂有。可見比起生命來，愛情乃是次要的。

110內心的覆雜並不意味外表的覆雜，甚至常常相反。但一點都暗示不出內心的外表是沒有意義的。

111所有的指證都是形而下的。一個再怎樣大象無形的人終究需要現實事例的指證，他一貫常用的事例便成為專業，而專業的高超則又需要關鍵細節的指證。所以，事情總是愈做愈小，所以，不要忽視小事，小事可以指證一切。

112一個懂得“謙虛”的人，萬不可再過分謙虛，尤其不可在原則問題上“謙虛”。最初的低頭需要日後三倍的強硬方能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