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8)

隊長拉著架子車為國送行。四十八里黃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賴,架子車“叮叮咣咣”地響著,隊長的旱船鞋“踏拉踏拉”,國跟在架子車後看隊長那駝背的腰,那腰蛇一樣擰著,一聳一聳地動……

隊長說:“國,好好學。”

“嗯”

隊長說;“出門在外,多留心。”

“嗯”

隊長說:“吃哩別愁,我按時給你送,別餓壞了身子骨。”

國再“嗯”一聲。

隊長又說:“缺啥少啥言一聲……”

在路上,隊長囑咐了無數遍,國都應著。走向新生活的國看天兒,看地,看樹上的鳥兒,看悠悠白雲,腦海里那小小思絮飄得很遠,並不曾把隊長的話當回事兒。可國不知道,隊長還想再說一句。他想說“娃子,別動人家的東西,千萬別動!”又怕傷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說醜話了。可他還是想說。那話隨著車軸軸轉了無數遍,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到縣城了,國說:“三叔,回吧。”隊長遲疑疑地說:“行李重,再送送吧。”就送。隊長一直把國送到學校門口,在校門口,隊長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門,說:“國,你大了,也該給你有個交待了。你爹死時礦上給了一千塊錢,埋你娘用了六百,這多年給你看病抓藥又用了二百,還有二百我給你存著呢。這是你的錢,啥時有了當緊的用項,你說。就是沒這二百,也別愁錢的事兒……”國聽了,心里一陣熱,說:“三叔,回吧。”三叔沒回,三叔站在哪兒看他慢慢往校園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國……”國轉回來,三叔的嘴囁囁了半響,終於說:

“爭氣呀,國。”

國看著三叔的臉,那險上網著鄉村的老皺,也網著國的歷史。他終於讀懂了三叔的意思。國在三叔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那紅腫的屁股,屁股上印著一條條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繩抽的。三叔用皮繩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現在國那抽搐變形的臉上,一個“賊”字在國的靈魂深處寫得極大,是皮繩把“賊”字打掉了……

國沒有說話,默默地掉了兩滴淚,去了。

 

 

國果然爭氣,先是入了團,後又當上了司令。

國是第三年夏天當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熱,狗長伸著舌頭,穎河縮成了一線,知了在樹上無休無止地聒噪,於是國當上了司令。

國的司令僅僅當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里,他領著學生在縣城里抄了七七四十九戶地主富農的家,在縣委大院里吃了五頓不掏錢的飯,呼口號時嗓子啞了六回,還弄了一根武裝帶在腰里束著,因此國非常樂意幹司令。

國樂意幹司令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參加了他的造反組織。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學,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位置上,國每天上課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還有脖頸上那隱在黑髮里的一點奶白。國很願意看她的臉兒,也很願意跟她說說話,只是沒有機會。現在在一個司令部里“工作”,說話機會自然多,也有了那麼一點點意思……


國是牽著戴高帽的老校長遊街時碰上三叔的。三叔領著鄉親們拉架子車來城里交糧,在縣城的十字街口,交糧的車隊碰上了國率領的遊行隊伍。國們戴著紅袖箍,一個個穿得十分周正,邊走邊呼口號,威風了一條街。三叔們光脊梁亮著一身臭汗,一個個老牛似的挽著糧車往前拱。人多,口號聲就×天地響亮。國一邊呼著口號一邊喝道:“讓開!讓開!”突然,國的脖領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熱烈的話夾在喉嚨里,國冷不防扭身一看,卻是三叔。國忙說:“三叔,啥時來了?”三叔瞪著眼說:“鱉兒,不好好上學,在這胡鬧啥哩?!”這一聲“鱉兒”讓司令很丟面子。國紅著臉說:“革命哩,咋是胡鬧!”三叔拉住國,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長,小聲說:“國,咱回去,咱回去。”國梗著脖兒說:“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說:“鱉兒,我斷你糧!”國自然很狂,國根本沒把三叔放在眼里,一聽這話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聲呼道:“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這一聲把三叔呼楞了,三叔楞楞地望著國,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滿老繭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國的臉上,那巴掌扇起的風臭烘烘的,帶有牛尿馬尿的氣味,打得司令限冒金星,踉蹌後退了兩步!天旋旋,地轉轉,那口號聲一時顯得很遙遠。三叔一耳光把國扇進了無邊的黃土地,使他又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鄉下小兒,光肚兒在村街里跑的國……只聽三叔厲聲說: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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