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對四個成語的解讀 ——我所理解的“真文學”(7)

全書九章,共敘述城市55座。書中的所有數字,都具有隱喻性與象征性。

像風箏一樣輕盈的城市,像花邊一樣通透的城市,像蚊帳一樣透明的城市,像葉脈的城市,像手紋一樣的城市……這些城市絡繹不絕地出現在他們的想像里。它們顯示著帝國的豪華與豐富多彩,同時也顯示著帝國的奢侈與散亂。

天要亮了,馬可波羅說,陛下,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向你一一描述了。可忽必烈汗說,不,還有一座城市你沒有說——威尼斯。馬可波羅笑了:你以為我一直在講什麽?在我為您描述的所有城市中,都有威尼斯。這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說,我想,這應該是你要看的一千部小說中的一部。(笑聲)


在形式上大做文章,這是卡爾維諾與一般小說家的區別。他的一生都在追求小說在形式上的創新。如果他沒有在1985年去世而活至今日,他可能還會給我們帶來多少種新穎而別致的小說形式呢?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偉大。因為,一個不將心思花在形式上,而只是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作品的生存經驗的透徹與思想的深邃方面的小說家,一樣是偉大的。他們就在那些長久沿用的古老的、經典的小說形式中,照樣達到了一個令人仰止的小說境界。這猶如一粒王冠上的鑽石,是包在手帕中還是放在木盒里都不能影響鑽石本身的價值一樣。但,我們應當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有些形式是與內容無法分解的,如美學家們所說的,是“有意味的形式”。這些形式我們就應另當別論了。也許說一些藝術品,可以顯得更為直觀:那些看上去僅為形式的雕塑,它們在我們的感覺里,究竟是內容還是形式的呢?我們無法將這兩者剝離。當初建造埃及金字塔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現代的種種猜測僅僅就是猜測。我以為這種猜測是毫無意義的——除非是那些科學家想從中獲取什麽。因為在我看來,當它出現在我們視野里時,它是純粹的。我們根本不想知道它的內容——它用於什麽,因為,作為一種形式,它已經在精神上給我們造成強烈的震撼,它的內容已經大得無邊、深得無底。我沒有去過埃及的金字塔,但我去過墨西哥的金字塔。非常雄偉。與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問:建造這樣一個大東西有什麽用處?我對他開玩笑說:你站在金字塔之上,問它有什麽用處,真是一頭蠢貨。(笑聲)


偉大的形式也就是偉大的內容。


在形式上,卡爾維諾是玄想的,在思想上更是玄想的。

卡爾維諾頗為欣賞下面這段文字——

她的車輻是用蜘蛛的長腳做成的,車篷是蚱蜢的翅膀;挽索是小蜘蛛線,頸帶如水的月光;馬鞭是蟋蟀的骨頭;韁繩是天際的遊絲。

它出自莎翁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卡爾維諾是要用這段文字說出一個單詞來:輕。

他說:“我寫了四十年小說,探索過各種道路,進行過各種實驗,現在該對我的工作下個定義了。我建議這樣來定義:‘我的工作常常是為了減輕分量,有時盡力減輕人物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天體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城市的分量,首先是盡力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他對“輕”欣賞備至,就他的閱讀記憶,向我們滔滔不絕地敘述著那些有關輕的史料:

希臘神話中杜爾修斯割下女妖美杜莎的頭顱,依靠的是世界上的最輕物質——風和雲;

18世紀的文藝創作中有許多在空間飄浮的形象,《一千零一夜》差不多寫盡了天下的輕之物象——飛毯、飛馬、燈火中飛出的神;

意大利著名詩人烏傑尼奧?蒙塔萊在他的《短遺囑》中寫道:蝸牛爬過留下的晶瑩的痕跡/玻璃破碎變成的閃光的碎屑;……

“輕”是卡爾維諾打開世界之門與打開文學之門的鑰匙。他十分自信地以為,這個詞是他在經歷了漫長的人生與漫長的創作生涯之後而悟出的真諦。他對我們說,他找到了關於這個世界、關於文學的最後的解。

我們也可以拿著這把鑰匙打開卡爾維諾的文學世界——

卡爾維諾並不否認對現實的觀察。但他用輕之說,闡釋了他的觀察方式。處於我們正前方的現實,是龐然大物,是重。它對於一般人,構成了強大的吸引力,以至於使他們無法轉移視線再看到其他什麽。人們以為重的東西才是有意義的,並為重而思索,而苦惱,而悲傷,而憂心忡忡。中國當下的那些以國家、以民族大業為重而將目光聚焦於普通人都會關注的重大事物、重大事件、重大問題上的作家,就是在重與輕的分界線上而與卡爾維諾這樣的作家分道揚鑣、各奔東西的。

卡爾維諾在分析傳說中的柏爾修斯時說,他的力量就正在於“始終拒絕正面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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