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結束以後,我舉起遙控器,把整張專輯切掉。時間感覺過了滿久,她一直維持原狀,姿勢僵硬而尷尬。接著,她把身體微微拉高,摸了摸一顆西洋棋。

“很好聽,”她說:“謝謝你帶來讓我聽。”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公式化,她也似乎不介意。

“或許不大符合你的風格吧。”

“不、不。”她的聲音像在生悶氣、變得安靜。“很好。謝謝你讓我聽。”她把那一顆棋擺進一個方格里,然後說:“換你了。”

我看看棋盤,努力回想我們下到哪里。不久以後,我輕聲問:“或許那一首歌,對你有什麼特殊意義?”

她擡起頭,我感覺到繃帶後的怒意。但她依舊用安靜的聲音說:“那首歌?沒什麼特殊意義。一點也沒有。”她忽然笑起來──一聲簡短、不友善的笑。“你是說和他的關聯啊,和托尼?不、不。他從沒唱過這首歌。你吹得很好。非常專業。”

“非常專業?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專業。這是稱贊的意思。”

“專業?”我站起來,穿過房間,從機器里把磁片取出來。

“你幹嘛這麼生氣?”她的聲音依舊遙遠而冰冷。“我說錯什麼了嗎?很抱歉。我是希望表達善意。”

我走回桌前,把磁片放回盒子里,但沒有坐下來。

“所以我們這盤棋有要玩完嗎?”她問。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有些事得做。電話、文件之類的。”

“你到底在氣什麼?我實在不懂。”

“我一點都沒有生氣。只是時間的問題,就這樣。”

她至少有站起來陪我走到門邊,我們冷冷地握手道別。

已經說過手術後我的睡眠規律都被打亂。那個晚上我忽然覺得好累,所以就提早去睡,安睡了幾小時,半夜卻忽然醒來,沒辦法再入睡。過一會兒,我起來轉開電視。發現一部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於是就拉了張椅子,調低音量把剩下的段落看完。之後,我看見兩個布道者在一群低鳴的群眾面前對罵。總歸一句,我覺得滿足、安適,仿佛和外在世界隔了重重千山。所以,當電話猛地響起時,我的心臟差點就要跳出來。

“史帝夫?是你嗎?”打來的是琳蒂。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我在想她剛剛是不是喝了酒。

“嗯,是我。”

“我知道晚了。不過我剛剛經過你房間時,從門縫看見你的燈還亮著。我想你大概睡不著吧,跟我一樣。”

“我想是吧。要維持正常生活作息並不容易。”

“嗯,確實沒錯。”

“一切都還好嗎?”我問。

“當然。一切都好。非常好。”

現在我知道她沒醉,但也摸不清她的來意。她大概也沒對什麼事特別興奮,只是整個人異常清醒,或許是對即將告訴我的事有些亢奮吧。

“你確定一切都沒事?”我又問了一遍。

“嗯,真的,不過……聽著,親愛的,我這邊有個東西,想要給你。”

“噢,那會是什麼?”

“我不想說出來。我想讓它成為一個驚喜。”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會過去拿,或許早餐以後?”

“我有點希望你現在就過來拿。我的意思是,東西明明就在這里,你醒著,我也醒著。我知道晚了,但是……聽著,史帝夫,剛剛發生的事。我覺得我欠你一個解釋。”

“沒關係。我不介意……”

“你對我生氣,因為你以為我不喜歡你的音樂。但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恰好相反,徹底的相反。你播給我聽的音樂──〈你的靠近〉?不斷在我這里縈蕩。我說的不是腦袋,而是內心。我沒辦法把它從心里抽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都還來不及回應,她就又繼續說下去。

“你會過來嗎?就現在?然後我會解釋得清楚一點。最重要的是……不、不,我不要再繼續講下去。一定要讓它成為驚喜。你過來就會知道了。記得要再帶你的CD。你會嗎?”

她一打開門,馬上把我手里的CD抽走,一副我是送貨員的樣子。接著,她又抓起我的手領我進去。琳蒂還是穿著那件華麗的晨袍,但現在看起來沒那麼整潔:晨袍一邊高、一邊低,還有一團絨毛卡在頸線旁的繃帶背面。

“我想你又去夜間散步了吧,”我說。

“我好高興你醒著。我實在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早上再給你。聽著,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有一個驚喜要給你,希望你會喜歡,希望你會。但是首先,請讓自己舒服一點。我們要再聽一次你的歌。讓我看看,是第幾首?”

我在之前的沙發坐下,看她調音響。室內的燈光柔和,空氣涼爽宜人。接著,〈你的靠近〉以高分貝流泄。

“你不覺得會吵到別人嗎?”我說。

“管他們的。我們已經付夠多錢給這個地方了,吵也不是我們的問題。噓!聽,仔細聽!”

她開始像之前搖擺身體,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聽完一小節就停下來,仿佛隨音樂愈陷愈深,還伸出手臂,像眼前有個幻想舞伴。結束時,她把音樂關掉,止住不動,背對我站在房間另一端。她就那樣站著,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朝我走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說:“真令人嘆為觀止。你是個了不起、了不起的音樂家。只能說是奇才。”

“唔,謝謝你。”

“我第一次聽就知道了。這是實話。所以我才那副德行。假裝不喜歡,假裝傲慢?”她面對我坐下來,嘆了口氣。“托尼以前常揪我這點。這是我的老毛病,好像怎麼也改不掉。我只要撞見一個,唔,真的很有才華的人,一個受上帝寵賜的人,就會忍不住這樣,像之前對你那樣。我也不知道,我想純粹出於嫉妒本能吧。就像有時你會看到某些女人,長相普普通通。忽然間,一位美人走進同一間房里,她們痛恨無比,簡直想把人家的眼睛挖出來。要是遇到像你這樣的人,我就會有那種直覺反應。尤其是不期而遇的情況下,就像今天,我沒有心理準備。我的意思是,原本以為你只是普通人,但是忽然間,你卻變成……別的。了解我的意思嗎?總之,我試著告訴你我之前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差。你確實有權利對我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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