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你脖頸上有黑痣!”

我擡起頭來,發現自己在滿是茉莉花和蝴蝶蘭的房間,說話人就是印尼赫赫有名的時裝店主豆子女士,奇怪,她怎麽像個巫師,盤膝坐在我對面?窗子開著,兩個娟秀的姑娘在大芭蕉樹下點染花布,手里握著燒得熱熱的顏料鐵壺。

仿佛我感覺著那鐵壺的燙,吞了吞口水,說:“在娘胎里就有。”

“你的幾絲魂魄,此刻飄浮在千島之國。”

她坐在一層疊一層的巴迪克上,身上是一件黑花暗紋的衣裳,包裹著豐盈的腰肢,僅露出腳趾。那臉很模糊,頭髮太長,也許是因為眼睛太亮,刺得我無法看清。

豆子女士問了我的生辰八字,說了一串奇怪的話。我聽懂了一句,是說我不敢愛。

是呀,這就是爪哇,在我的書《好兒女花》一開篇就寫到,母親說我前世在這兒逛蕩時學會了梵語,說我亦正亦邪,是良藥也是毒劑。母親還說過,面對令你恐懼的世界,若一旦失去自我,就索性懷攜利刃吧。

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行之必要。

也可以說,溫柔是愛,暴烈是不肯原諒過往。

記得我是與一群同去開會的女人們,由導遊領著進了當地一家名店。她們忙著買衣服、圍巾和布料。而我呢,坐在桌前,不安地喝茶。因為這樣,她被我注意,鬼使神差地被我逮著,在一個只有她和我的房間里。

多年前,我狂戀爪哇,也一度傾心於印度,前者是因為母親點撥,後者卻是出於自覺,寫了旅遊小說《阿難》。那是我情感生活最低谷時期。我借寫佛的弟子阿難,細數恒河沙與人性之複雜。佛法如恒河水,流入多災多難的阿難心,也期盼流入我這樣少福少樂的女子心。

豆子女士靜靜地望著我。哦,不,等等,難道我會對她講傷害,我對人的傷害和人對我的傷害?一個故事,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還好,我不肯說,她並不強迫。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終於開始說自己的故事,滔滔不絕,一直說到需要喝一杯水才能繼續。

“現在,你心里感覺好一些了吧?”

我點點頭。

我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個充滿花香的房間,如何與一群女人們坐著車回旅館的。

我拿了遊泳衣,直接乘電梯到樓頂露天遊泳池。服務人員攔住我說:“女士,小心,最好不要遊。”

我不理會,獨自走向大露臺。從上往下看,一輛跟一輛的汽車摩托擠塞滿道路,比馬車還慢。而天空陰暗無比,不看則已,一看雷聲竟然大起,雨水傾盆而下,如同交響曲在耳邊奏響。整個城市烏雲翻滾,閃電直射在周圍的樓群。我走向空空的遊泳池,水面也有閃電的影子。

我身後兩個服務員站著,一副隨時要抓住我的姿勢。這個超五星級的旅館,保護客人的措施倒也完善。可我當時完全不屑於他們的存在。我一步步靠近池子,雨水把我的臉和頭髮衣服澆了個透。多好,這兒一點不像初冬的北京,寒冷刺骨,一月的爪哇,夏季的高溫,雨水在皮膚間流淌得自如、暢快。

如果站在這兒被雷電擊中,證明我並不畏懼危險和死亡。那麽為什麽要怕愛呢?愛人比恨人更難,可只要去做,就比不做要強,終會如願。

唐代以前,爪哇一詞就是莫須有。想好一點,可以認為它是陶淵明的桃花源;想寬一點,那會是健忘最好的堆放地;想窄一點,那可以是逃離世上最遠的地方。

最遠的路,其實看得最清。我可以愛一個人,為什麽不呢?

多麽神奇,雨水停了,雷電停了,我走入遊泳池里。那個我應該愛的人悄悄分開兩個服務員,跟隨著我,也走入池里。

我遊,剪開水面,像剪開一個新世界。

我遊,就像第一次戀愛時一樣,就像從未愛過的人,首次嘗到愛的滋味一樣,我加快速度。這短短的五十米長度,我居然遊了半個世紀。

我得說,女子有行,溫柔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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