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荒謬的墻

偉大的作品、深邃的感情,總是包含著比它們意識要說的多得多的東西。在心靈中發生的不斷的運動及沖動也同樣在行為與思維的習慣之中,並且在心靈本身並未察覺的諸種後果中繼續進行著。偉大的情感攜帶著各種不同的天地——光明燦爛的或貧困痛苦的天地——與自己一起遨遊。這些偉大的情感用自己的激情照亮一個獨特的世界,並在這個世界中又遇到了適合於它們的氣氛。有嫉妒、利欲與利己的世界,還有慷慨大度的世界。一個世界,就意味著一種形而上學或一種思想立場。那些各種各樣的感情所包含的真實的東西則將更是如此,因為作為它們主要構成成分的那些激情和帶給我們美好世界或引發出荒謬世界的那些情感一樣,都是同樣混亂無序,同樣“變幻不定”,都是既遙遠而又“在場”的。

無論在什麼轉折路口,荒謬的感情都可能從正面震撼任何一個人。荒謬的感情是赤裸裸的,令人傷感的,它發出光亮,卻不見光跡,所以它是難以捉摸的。而這個困難就值得我們去思考。也許,真有那麼一個人,他於我們永遠是陌生的,而且他身上總帶有某種我們抓不住的不可還原的東西。但是,在實際中,我熟悉一些人,我能夠通過他們的行為、他們活動的總體以及他們的經歷在生活中造成的結果分辨出他們來。同樣,我實際能夠給所有這些非理性的感情下定義,在實際中評價它們,而分析並沒有能力把它們的結果統一到知識的範圍中去,也沒有能力把握並指出它們表現出來的所有面貌,以重新描畫它們的世界。從表面看來,我看一個演員演出一百次,也不會對他有更深的認識。但如果我總結他所演的角色,如果我說,在我歷數他演的一百個角色之後,我對他有了一點更深的了解。這淺顯的悖論也是一則寓言,其中包含深義。它要說明,給一個人下定義,不僅要憑借他的表演,還要憑借他自發的沖動。同樣,一種更加低沈的語調,一些心靈深處難以理解而又被它們自己激發的行動以及自己設定的精神立場部分改變了感情,也都是如此。讀者因此可能感到我在確立一種方法。而讀者還會感到,這種方法是分析的方法,而不是認識的方法。因為這些方法都包含著形而上學,它們不知不覺地背離那些它們有時聲稱尚未認識的結論。因而,一本書的結局已經寓於它的開頭部分。

這個難題是不可避免的。我在此確立的方法,坦白說,使得對感情的任何真實的認識都是不可能的。唯有顯象(apparences)能被揭示出來,唯有相應的氣氛能讓人們感覺到。

這種荒謬的不可捉摸的感情,我們可能在各種不同的然而是友愛的、智慧的、生活的或短命的藝術世界中得到。最開始是荒謬的氣氛。荒謬的世界則是終結,而且成為照亮世界固有面貌的思想立場,以使終結獨特的、無可改變的面貌——終結從這世界中辨認出的面貌——閃耀光輝。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擁有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偉大的作品通常產生於轉折路口或飯館的喧囂聲中。荒謬也是如此。和其他一個世界比較,荒謬的世界更是從這卑微的出身中獲取崇高的思想。在某些處境中,用“烏有”(rien)回答一個有關其思想本性的問題,可能就是對一個人設下的圈套。被愛的存在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但是,如果這個回答是坦誠的,如果這個回答形象地表現了這種心靈的特殊狀態——在這種狀態中,空無(vide)成為不容爭辯的事實,日常連續的行為中斷了,而心靈徒勞地尋求重新連接這些行為的紐帶——那麼,它就被看作是荒謬的最初信號。

有時,諸種背景都崩潰了。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工作四小時,午飯,又乘電車,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奏,在絕大部分時間裏很容易沿循這條道路。一旦某一天,“為什麼”

的問題被提出來,一切就從這帶點驚奇味道的厭倦開始了。

“開始”是至關重要的。厭倦產生於一種機械麻木生活的活動之後,但它同時啟發了意識的運動。它喚醒意識並且激發起隨後的活動。隨後的活動就是無意識地重新套上枷鎖,或者就是最後的覺醒。覺醒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產生結果:自殺或是恢覆舊態。厭倦自身中具有某種令人作嘔的東西。在此,我應得出這樣的結論:厭倦是件好事。因為一切都始於意識,而若不通過意識,則任何東西都毫無價值。這些觀點並不包含什麼獨創之處。但它們都是顯而易見的:在某一段時間內,這也就足以概括認識荒謬的起源。所有的東西都是原始“煩惱”的起源。

同樣,時間為著平淡無光生活的日日夜夜而與我們相即相離。但是,一個我們沈浸其間面對著的時刻總會到來。我們是向著未來生活著的:“明天”,“以後”,“你到那時”,“隨著年齡增長你會明白”。這些懸而未決的設想值得重視,因為它們最終都是與死亡相關聯的。然而在某一天,一個人確認或者說出他30歲了。他這就是在顯示他的青年時代。但同時,他是相對時間而言立足於青年時代,他在時間中取得他的地位。他承認,他在某一時刻是附身於一條他公開表明要通過的曲線。他是屬於時間的,並且屬於這突然使他感到震驚的恐怖,他從中認識到他最兇惡的敵人。明天,當他的一切都不被接受時,他把希望寄托於明天。這種肉體的反抗,就是荒謬①。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擁有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

這是較低等級的感情,而它的怪誕之處就在於:發現世界是“密閉無隙”的,發現一塊石頭在哪一點上是怪異的,在哪一點上我們認為它是不可還原的,自然,一種風景因為何種密閉無隙性能夠否認我們。在任何包含著某種非人因素的美的深處以及這些山丘,這寧馨的天空,這些樹的倩影,這一切突然在同一分鐘之內喪失了我們夢寐以求的幻想的意義,從此就變成比失去的天堂還要遙遠。經過千年滄桑變幻,世界與我們的對立愈加強烈。我們在一瞬間突然不能再理解這個世界,因為,多少世紀以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只是限於我們預先設定的種種表象和輪廓,而從此,我們就喪失了這種方法的力量。世界逃離我們,因為它又變成了它自己。這些被習慣掩飾著的背景又變回為它們所是的。它們遠離我們。這就好像一個人在某段時間裏,突然感到平日很熟悉的一個女人的面孔變得完全陌生,而他曾經愛戀過她幾個月或幾年,可能我們還是渴望那些使我們突然置身於孤獨之中的東西,只不過時間還沒有到。唯一確定的事實是:世界的這種密閉無隙和陌生,這就是荒謬。世人也分泌出非人的因素。在某些清醒的時刻,他們機械的動作,他們毫無意義的手勢使得他們周圍的一切變得荒謬起來。在玻璃隔板內有個人在打電話,我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卻看見他毫無意義的動作,我們不禁會問他為什麼活著。這種在人本身的非人性面前所產生的不適感,這種在我們所是的東西的圖像前引起的墮落,這種被我們時代的某個作家②稱作“厭惡”的感情,同樣也是荒謬。而我們在幾秒鐘內看到的鏡子裏的陌生人,我們在自己拍的相片上又看到的熟悉而又令人厭煩的兄弟,同樣還是荒謬。

最後,我轉到死亡以及我們由之產生的感情的問題上來。關於這一點已經論述得很全面了,而對此保留悲傷也是合乎情理的。然而,人們永遠不會對所有人經歷的事情產生足夠的驚奇,就像無人知曉一樣。這是因為,在實際中並不存在死亡的經驗。從原始意義上講,只有被經歷的東西才能成為經驗,才能使人意識到。談論其他人的死亡經驗,這種說法是完全正確的。但這是一種替代物,一種思想觀點,而我們永遠不能過於相信它。這種痛苦的經驗是沒有說服力的。恐懼實際上來自事件的確定無疑的方面。如果時間使我們畏懼,那是因為它當眾示範,結果隨之而來。在這裏,至少在某一段時間內,有關靈魂的美好詞句通過神經接受了一次它們對立面加在它們上面的考驗。靈魂從這惰性的、拍擊已不再對之起作用的身體那裏消失而去。遭遇的這種原始而又決定性的一面就成為荒謬感情的內涵。從命運死亡的觀點看,無用性顯現出來。在安排我的環境條件的血淋淋的數學面前,任何一種道德、任何一種努力都不能先驗地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我再重覆一遍:所有這一切都有人說過或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在此只不過是作一簡要的概括並且明確地說明這些論題。這些論題幾乎出現在任何文學和哲學的著作中,它們也成為日常談話中必不可少的話題。根本不需什麼再創造。然而,為了隨之能提出最重要的問題,我們應該確定這些論題的明晰性,這是我感興趣的。我再重覆一遍:這些論題並不是荒謬所發明的,而是荒謬所產生的結果。如果人們確信這些事實,應該得出什麼結論呢?應該走至何處以囊括全部應有結論呢?是應該自願去死,還是不顧一切地去希望?在此有必要預先對“知”的問題做同樣簡要的清理工作。

思想最初的活動就是區分真偽。然而,思想從對自己進行反思時起,首先發現的就是矛盾。這是不辨自明的。多少世紀以來,沒有一個人能比亞裏士多德對此揭示得更清楚、更雄辯了:“可笑的是,這些意見的結論往往是不攻自破的。因為肯定一切都是真的,我們就肯定了相反結論也是真的,而因此,也就肯定了我們固有論題的謬誤性(因為相反結論不允許它是真的)。如果有人說,一切都是假的,那這個結論也是錯誤的。如果有人宣稱,只有與我們的結論相反的結論是錯誤的,或者只有我們的結論才不是錯誤的,那我們似乎就應該被迫承認無窮的正確的或錯誤的判斷。因為,做出這個正確結論的人同時說出這個結論是正確的,以此類推直至無限。”

這曲折的循環只不過是一種系列的第一步,在這個系列中,關註自身的精神在一種令人眩暈的旋轉之中消失了。這些簡單明了的悖論使得它們自己成為不可還原的。不管運用什麼文字遊戲和邏輯學的技巧,理解首先就是統一。精神最深刻的欲望,即使運用最文明的方法,也會與依附於自己環境的人的潛意識感情互相匯合:它是對親密友愛的要求,是對光明的渴求。對一個人來說,理解世界就是把它歸結於人類,給它打上人的烙印。貓的世界不是螞蟻的世界。“任何思想都是人格化的”,這個顯明的道理沒有其他含義。同樣,作為努力要理解世界的精神,只有當它把現實用思想的語言表達出來時,它才能夠感到滿意。如果人們承認世界自身也能夠去愛、去忍受痛苦的話,那就與世界和解了。如果思想在改變著諸種現象的鏡子中能發現一些永恒的關系——

這些關系是一些能夠用同一原則概述這些現象並且能夠自我概述的關系——我們就能夠談論精神的一種幸福,享受這種幸福的人們的神話只不過是一種可笑的模仿。這種對統一的思念,這種對絕對的渴望照亮了人類悲劇的重要運動。但這種思念應是一個行為,並不意味著,思念應該立刻被平息下去。因為,坦白地講,如果生活的漩渦把欲望與成功分離開了,我們就可以肯定巴門尼德的“一”(Un)的現實(不論是什麼樣的“一”),我們就會陷入一種可笑的精神矛盾中去,而這種精神肯定了整體的統一並且通過肯定的結論本身證明它期待解決的本身固有的差別和多樣性。這另一個曲折的圓圈就足以扼殺我們的希望。

至此,這還是些顯明的事實。我還要重覆說,這些顯明的道理在其自身中並不引人註目,而在人們能從中得出的結果中它們是很令人感興趣的。我還知道另一個淺顯的真理:人是要死的。人們可以歷數能從這個道理引出結論的種種思想。在本書中,我們應該不斷地參考我們認為是知道的東西與我們實際知道的東西之間經常存在的差距,應該不斷地參考實際的讚同和偽裝的無知——這種無知使我們與那些把我們整個生活都搞亂的思想(如果我們體會到的話)共同生活。在精神錯綜覆雜的矛盾面前,我們恰恰完全把握住把我們與我們自己的創造隔離開的事實。當精神在其希望的平靜的世界中默默無言的時候,一切都顯示出來,並被安置在精神懷念的統一之中。而這個世界就在這最初的運動中破裂崩潰:無限閃爍的光明向著認識顯示。永遠不應該希望重新恢覆那給予我們心靈平靜的熟悉而又寧馨的平面。經過多少世紀的尋覓探索,經過多少次思想家的更新換代,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對於我們的每個認識都是適用的。除了那些職業理性主義者之外,人們現在都不再希望獲得什麼真實的知識。

如果一定要寫一部富有意義的人類思想史,那就應該從人類思想綿綿不絕的悔恨、從人類思想的軟弱無能的歷史寫起。

對於什麼人,對於什麼東西我能真正地說:“我了解這個!”我能感受到我這深藏的內心,我斷定它存在著。這個世界,我能觸摸它,而且我還能斷定它存在著。我的全部學識就到此為止,其余的需要再建設。因為,如果我試圖把握這個我確定的“我”,如果我試圖給它下定義並要概述它,那就只會有一股水流從我手指間流過。我能依次描畫它能夠表現的一切面貌,以及人們給予它的一切面貌:教養、出身、熱情,或安靜、偉大,或渺小。但人們並不把這些面貌相加起來。這顆心就是我的心,但我總是不能確定它。我對我的存在的確信和我企圖提供給這種確信的內容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對於我自身將永遠是陌生的。在心理學中就像在邏輯學中一樣,有一些事實,但卻沒有真理。“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的這句話與我們的布道者所說的“你要有道德”的話具有同等價值。它們都表明著一種懷念,同時也表明一種無知。這是對偉大論題玩弄的貧乏的遊戲。這些遊戲只有在它們都是相近的嚴格範圍內才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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