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還有一些樹,我熟悉它們粗糙的樹皮,還有這水,我感覺到它的味道。這草的香味,這些星星,這黑夜,這些使心靈舒展暢快的夜晚,我怎麼能否認這個我感到它的權力和力量的世界呢?但是,這大地的全部科學知識不會提供給我任何東西以使我確信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科學啊,您曾向我描述過這些權力和力量,並且教我把它們分門別類。您概括了它們的規律,這樣,我在求知的渴望中感到它們是真實的。最後,您告訴我把這個奇幻無窮的宇宙還原為小小的原子,並把原子還原為電子。這一切都對,我等待您繼續下去。但是,您對我說過有一個看不見的行星體系,其中電子圍繞著一個核運轉。您對我解釋這個帶有想象圖像的世界。我於是承認您從這個世界來到詩的世界:而我永遠不會認識這個詩的世界。我是否有時間為此而氣憤呢?您已經改變了您的理論。於是,應該告知我一切的科學最終陷於假設,陰暗的清醒最終陷於隱喻,而猶豫不定則化解為藝術作品。為什麼我曾需要花費那麼多的力量呢?這些山丘柔和的曲線和晚上放在跳動的胸口上的手教會我更多的東西。我於是又回到了我的開始。我知道,如果我能通過科學來把握現象並概述它們,我就不能同樣地理解這個世界。當我熟知世界的全部地形之後,就不可能再進一步了。科學啊,您讓我在確定無疑的然而於我毫無用處的描述與那些聲稱有教於我而又不確定的假設之間加以選擇。我對我本身、對這個世界都是陌生的,為了完全解放我具有一種從它肯定自己時起就自我否定的思想,那這個我在其中只有放棄求知和生活才能獲得平靜的環境,這個對成功的渴望和追求在其中處處碰壁的環境,它究竟是什麼呢?欲求,就是引發起種種悖論。一切安排有序,為的是使這種被毒化的平靜得以誕生,這種平靜是無慮的情感,心靈的麻木或死亡的結果。

知也以它的方式告訴我這個世界是荒謬的。它的對立面——盲目的理性宣稱一切都是清楚明白的,而這毫無用處,雖然我也曾期待著理性的證明,希望理性是正確的。但是,盡管經過了那麼多的顯赫盛世,盡管我們的先人中不乏能言善辯之才,我還是明白理性結論是錯誤的。至少可以說,“如果我不能知,那就沒有幸福”這個說法是錯誤的。誠實的人認為這種實踐或道德的普遍理性,這種決定論,這些用來解釋一切的範疇很有滑稽可笑之處。它們與精神毫不相幹。它們否認被禁錮著的深刻的精神真理。人在這個混沌不清、有限的世界裏獲得了他自身命運的意義。非理性的人們站了起來,並且始終不渝地圍繞著這個意義。荒謬的感情由於重新獲得業已變化的審慎的洞察力而變得清晰明確。我在前面曾說過這世界是荒謬的,但論述得過於簡單。這個世界本身並不合乎情理,這是人們所能說的一切。但是,所謂荒謬的東西,是這種非理性因素的較量,是這種狂熱追求光明的冒險,而對光明的召喚在人的靈魂深處震蕩回響。荒謬在於人,也同樣在於世界。它是目前為止人與世界之間的唯一聯系。它把人與世界互相聯系起來,猶如共同的仇恨能夠把諸個存在聯系起來一樣。這就是在我的遭遇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情況下,我能在這個世界中辨別出來的一切。我們要在這裏耽擱一下:如果我相信這支配我與生活的關系的荒謬感是真實的話,如果我相信在世界舞台前面控制住我的這種感情,相信把科學探索強加於我的這種洞察力,我就會把一切都貢獻給這些信念,而且還應該正視它們,以便能夠把握它們。我尤其應該根據它們調整我的行為,並且在它們的一切後果中繼續我的信念。我這裏談到誠實。而我事先要考慮的是思想是否能在這荒漠之中生存。

(這個世界本身並不合乎情理,這是人們所能說的一切。)

我已經知道,思想至少是已進入了這片荒漠,它在荒漠中找到了自己的食糧。在荒漠中,它懂得了它至此是沈浸在幻想中。它曾為某些人所思考的最急迫的人生問題的題目提供過理由。

自思想被承認的那一刻起,荒謬就成為一種激情,一種在所有激情中最令人心醉的激情。但是,了解人是否能懷著他的諸種激情生活,了解人是否能接受這些激情的深刻規律——即它們在迸發出來的同時也燃燒了心靈——這就是全部問題所在。但這還不是我們馬上要談到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對荒謬體驗的中心問題。以後我們有機會再談到它。而特別應該認識那些從荒漠那裏誕生出來的主題和沖動。這裏只需簡單地概述一下它們的情況。今天,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些主題與沖動。而過去,總是有許多人要為非理性的權利辯護。人們可能稱之為卑賤思想的傳統從來沒有停止過它的生命力。雖然,理性主義對它進行的多次批判已經到了無以覆加的地步,而在我們今天的時代,這些荒謬的體系又見興起,它們想方設法要壓倒理性,其氣勢似乎表明它們在過去就略勝一籌。但這並不是說,理性的有效性的例證和希望的蓬勃熱情勢均力敵。在歷史的範圍內,這兩種態度各自保持的穩定,說明了人——他在意向統一的召喚與他從使他窒息的圍墻內所能獲得的清醒之間心力交瘁——的最基本的情感。

但是,歷史上也許從來沒有任何時候會像我們今天的時代那樣猛烈地對理性進行抨擊。自從查拉圖斯特拉疾呼:“這理性出乎意料地成為世界上最古老的貴族,當我說,任何永恒的意志都不曾想超過它的時候,我已把它交還給世上的一切。”自從克爾凱郭爾染上不治之癥:“在這致死的痛苦之後一切皆空”之後,表現非理性和宗教思想的各種論題應運而生,不過不應該忽視他們二人的差別。從雅斯貝爾斯到海德格爾,從克爾凱郭爾到舍斯托夫③,從現象學家到舍勒④,在邏輯學和道德範圍內,構成了由幻想作為聯系的一個精神家族。盡管這些人由於各自不同的方法和目的而存在著各種矛盾對立,但他們都致力於去阻擋理性的所謂光明之路,而去尋找一條直通真理的道路。我這裏設定的是已被認識和已經體驗過的思想。不論人們的欲望是或曾經是什麼,他們所有的人都是來自這個充滿矛盾、對立、焦慮或軟弱無能的難以言狀的世界。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我們至此已經揭示過的。應該說,對他來講特別重要的也是能夠根據這些發現所做出的結論。另外,分別地考察這些發現也是同等重要的。但現在,我們只是要談論他們的發現和他們首創的經驗,只是要評價他們的共同點。如果說,這樣做就可以論述他們的哲學是非分之想的話,那麼這無論如何足以並且可能顯示他們共同的氣質。

海德格爾冷靜地觀察了人類命運並且宣告這種存在是卑微低下的。而唯一的實在,就是在生物進化系統中的“煩”。對於被拋到世界上的人以及他的歡樂來說,這“煩”是一種短暫而又難以捉摸的畏懼。但當這種畏懼覺悟到自身時,它就變成為焦慮——清醒的人的一種常態氣質,而存在就置身於這氣質之中。這位哲學教授無所畏懼地用世界上的語言寫道:“人的存在最終的與有限的特性比人本身更為重要。”他對康德很感興趣,不過他的興趣只在於認識被“純粹理性”限制的特性。因而通過他的理論分析,他得出這樣的結論:“世界不再能提供給焦慮的人以任何東西。”他認為這種“煩”實際已達到超越情理範疇的地步,以致他只考慮到

“煩”並且只談論這“煩”。他歷數了“煩”的種種表現:平庸的人企圖在自己身上緩和並減輕“煩”的時候所產生的厭倦,思想在沈思死亡時所產生的恐怖。海德格爾同樣沒有脫離荒謬的意識。對死的意識,就是“煩”的召喚,於是,“存在通過意識的媒介向自己發出一聲召喚”。“對死的意識就是焦慮的聲音,而且它懇求存在從自己無名人身份的失敗中恢覆回來”。海德格爾還認為,不應當沈睡,而應當保持清醒直至消亡。他本人就是在這荒謬的世界裏堅持生活,但他特別指明這個世界是沒落腐敗的。他在斷壁殘垣中探索著自己的道路。

雅斯貝爾斯對任何本體論都失去信心,因為他斷定我們身上的“天真”已蕩然無存。我們不能夠得到任何可以超越各種顯象之間的生死賭註的東西。他知道,精神的結果必是失敗。他順沿歷史加在我們身上的精神遭遇長河徘徊不前,他毫不留情地揭示了每一種制度的缺陷,揭穿了那可解救一切的幻想和赤裸裸的說教。在這滿目瘡痍的世界裏,人們已經揭示認識是不可能的,虛無顯示為唯一的實在,無可解救的失望成為人的唯一生活態度。雅斯貝爾斯企圖在這個世界中重新獲取導致神學玄秘的阿裏烏斯教的線索。

至於舍斯托夫,他的全部作品都是那樣出奇的單調、沈悶,都在不厭其煩地論述同樣的事實。他在作品中堅持不懈地揭露那個天衣無縫的體系——這世界上最普遍的理性主義,他認為它最終要與人類思想的非理性因素相遇。他不放過任何機會利用譏諷的明證、利用理性主義中可笑的矛盾以貶低理性。他只關心一件事:抗辯——不論是對心靈的還是精神的歷史的抗辯。通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關死刑犯的體驗,通過尼采精神橫沖直撞的種種遭遇,通過哈姆雷特的詛咒或易卜生對貴族辛辣的揭露,舍斯托夫發現、揭示並讚揚了人類對世界上無可救藥的醜惡現象的反抗。他否認理性的合理性,而且他只是在這黯然無色的荒漠之中才開始他的行程,在這片荒漠裏,一切信念都已化為僵石。

克爾凱郭爾大概是這些人中與荒謬聯系最緊密的。至少在他活著的一部分時間內,他不但發現了荒謬,甚至於體驗了荒謬。他說:“最確實的無言,不是沈默,而是說話。”因而,他首先確認沒有任何一個真理是絕對的,也沒有任何一個真理能夠滿足一個不可能自在地存在的存在。我們熟知唐·璜,他的名字和故事矛盾不知改換了多少次。他還寫過

“有益的談話”和犬儒唯靈主義的教科書“誘惑者的日記”。他拒絕撫慰、道德及一切息事寧人的原則。他對這根他在內心深處體驗到的芒刺,並不只是限於減輕它帶來的痛苦,而是相反,他要喚醒它,並且要在飽經滄桑的人心滿意足而又毫無希望的歡樂中,逐漸建立起清醒、否定、造作的概念,建立一種魔鬼附身的範疇。這張同時是溫柔而又冷笑著的面孔,這些伴隨著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吶喊而突如其來的改宗,這就是與一種超越它的現實搏鬥的荒謬的精神。克爾凱郭爾的精神遭遇引起世人眾說紛紜,這種遭遇也同樣始於一種混沌迷離的體驗,這體驗被剝去了偽裝,並且開始發生其最初的混亂。

(沒有任何東西是清楚明白的,一切都是雜亂無章的,而人只保留了他的洞察力,以及對於封閉他的一堵堵圍墻的明確認識。)

在另一方面,也就是在有關方法的問題上,胡塞爾及現象學者們恢覆了世界的多樣性,並且否認理性的超越能力。由於他們,精神世界大大地豐富起來了。玫瑰花瓣、裏程碑、人的雙手與愛情、欲望或萬有引力定律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思維,這就不再是統一,不再是在一個偉大原則之下使顯象變得熟悉起來。思維,就是重新學會看、學會成為專註的,就是指揮其意識,就是運用普魯斯特的方法把每一種思想、每一種想象都變成一塊特權領地。奇怪的是,一切都享有特權。能夠證明思想正確的東西就是它極端的意識。胡塞爾要比克爾凱郭爾或舍斯托夫更積極些,他的分析從根本上否定了理性的經典方法,他消除了希望,向真理與心靈展現迅速繁衍的現象,這些現象的豐富性包含有某種非人的東西。這些途徑或者通至一切科學,或者到達不了任何科學。就是說,在這裏方法比結果更為重要。關鍵在於“一種認識的立場”,而不是一種補償。我再重覆一遍,至少開始時是這樣的。

我們怎能體驗不到以上這些思想家之間的親緣關系呢?怎能看不到他們是聚合在一個享有特權而又痛苦的領地的周圍,而在這領地範圍內,希望不再有其地位呢?我要求一切都解釋清楚,或者就什麼都不解釋。但理性面對這心靈的吶喊一籌莫展。被這種壓迫喚醒的精神探索尋覓,但是只看到了種種矛盾和不合理的現象。我所不理解的東西就是沒有理由的。世界就充滿著這些非理性的東西。單獨地看這個世界,我不明白它獨有的意義,它只是一個龐大的非理性世界。只要能說一次:“這是明白的!”那一切就會得救了。但這些思想家們爭先恐後地宣稱:沒有任何東西是清楚明白的,一切都是雜亂無章的,而人只保留了他的洞察力,以及對於封閉他的一堵堵圍墻的明確認識。

所有這些經驗內容都是一致的,而且也是互相滲透的。已到窮途末路的精神應該持有一種判斷並選擇自己的結論。這就是自殺和回答的所在。但是,我要推翻探索研究的次序,並且從知的探險出發以回溯到日常的行為上去。這裏援引的經驗誕生於那不應離棄的荒漠。至少,應該知道這些經驗直至何方。在人的努力這點上講,人是面對非理性的東西的。他在自身中體驗到了對幸福和理性的欲望。荒謬就產生於這種人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沈默之間的對抗。這是我們絕不能忘記的,也是我們應該緊扣不放的問題,因為一種生活的全部結果都可能由此而生。非理性因素,人的懷念以及分別與這二者一起湧現的荒謬,這些就是這場悲劇的三位主角,而這場悲劇必然會與那存在能夠承受的整個邏輯學一起結束。

①這裏不是取“荒謬”一詞的原意。這並不涉及定義問題,而只涉及包含著荒謬因素的諸種感情的羅列。只要這種羅列沒有結束,人們就沒有窮盡荒謬的意義。

——原註

②指薩特。——譯註

③舍斯托夫(Shestov,1866—1938):俄國作家、哲學家。——譯註

④舍勒(Scheler,1874—1928):德國哲學家。——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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