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讀陸遊《入蜀記》劄記(5)

第二則是對南唐史事的感嘆、議論。陸遊是南唐史專家,對南唐一朝的史事了然於心。當他來到采石磯,目睹了當年樊若冰暗測江面留下的遺跡,不免要對這件與南唐亡國直接有關的事件評論一番。陸遊是宋臣,對本朝平定南唐當然是擁護的。然而他對樊若冰因個人不得意遂賣國投敵的行為卻不以為然,故再三強調宋朝滅南唐事出天意,不是樊若冰個人的舉動所能決定的。不但如此,他還在此節之末引北宋張耒《平江南議》的意見,認為宋朝對樊若冰應該” 正其叛主之罪而誅之” ,並評論說:” 文潛此說,實天下之正論也。” 南宋雖是南唐的敵國北宋之沿續,但在面臨來自北方強敵的威脅而將長江視作邊防要地的形勢上卻與南唐非常相像。在陸遊所處的年代里,尤其需要號召國人忠君愛國、抵禦侵侮的精神,所以陸遊對樊若冰那種投敵求榮的行為持批判態度,不足為奇。此外,陸遊對南唐君臣文恬武嬉終致亡國的史實也深為慨嘆,如果聯系南宋小朝廷的黑暗現狀,” 暗且怠” 三字難道不正是實有所指的微言大義!在指點江山之中評說歷史,正是此段文字在內容上的特點。

第三則對江州” 庾樓” 的景觀作了描繪,並考辨此樓不應以晉人庾亮命名。陸遊指出庾亮當年任江、荊、豫州刺史,其治所是在武昌,所以只有武昌的南樓才能稱為” 庾樓” (注:《世說新語·容止》載有庾亮在武昌時,曾於秋夜登南樓與諸賢詠謔之事。陸遊所云當即據此。),而前人白居易、張蕓叟等人的詩文將江州之樓稱作” 庾樓” 都是出於誤傳。陸遊在此處充分發揮了他長於史地考訂的長處,先指出庾亮作鎮之地不在江州,再說明眼下的江州治所在晉時僅是一個小鎮,此處的一座樓當然與庾亮沒有什麽關係。此類以考訂見長的文字在《入蜀記》中相當常見,這是這部筆記受到後人重視的原因之一。而我在本文中對此予以重視,則是由於它們思路靈動多姿,文筆清麗可誦,絕不同於枯燥煩瑣的純考證文字,故而具有較濃的文學意味。

《入蜀記》中更引人入勝的是那些融寫景、論史與抒情於一爐的段落,有些片斷簡直就是一篇獨立的小品佳作,試舉一例:

(十月)二十一日,舟中望石門關,僅通一人行,天下至險也。晚泊巴東縣,江山雄麗,大勝秭歸。但井邑蕭條,邑中才百余戶。自令廨而下皆茅茨,了無片瓦。……謁寇萊公祠堂,登秋風亭。下臨江山,是日重陰微雪,天氣飂飄,復觀亭名,使人悵然,始有流落天涯之嘆。遂登雙柏堂、白云亭。堂下舊有萊公所植柏,今已槁死。然南山重復,秀麗可愛。白云亭則天下幽奇絕境,群山環擁層出,間見古木森然,往往二三百年物。欄外雙瀑瀉石澗中,跳珠濺玉,冷入人骨。其下是為慈溪,奔流與江會。予自吳入楚,行五千余里,過十五州,亭榭之勝,無如白云者,而止在縣廨廳事之後。巴東了無一事,為令者可以寢飯於亭中,其樂無涯。而闕令動輒二三年,無肯補者,何哉?(卷六)

作者在蕭瑟秋風中登上” 秋風亭” ,緬懷當年名臣寇準貶謫至此的事跡,遂產生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的感嘆。又想到江山如此秀美,卻因地僻人貧,竟然無人願意來此作令,更是慨嘆不已。應該說,前後兩種慨嘆本是有矛盾的,可是由於作者是觸景生情,興之所至,筆亦隨之,所以反而顯得真切動人。寇準本是陸遊景仰的前賢(注:陸遊在《秋風亭拜寇萊公遺像》之二中說:” 豪傑何心後世名,材高遇事即崢嶸。巴東詩句澶州策,信手拈來盡可驚。” (《劍南詩稿校注》卷二)),他當年被譖遠謫而流落至此。如今陸遊離鄉萬里來到此地,又適逢” 重陰微雪” 的蕭條天氣,怎能不生天涯流落之感?可是巴東的江山之美畢竟喚起了陸遊的極大好感,想到這里地僻政簡,作令者正可優遊逍遙,便又對” 闕令” 之事表示不解。前者是一個離鄉萬里遊宦至此的陸遊的真情實感,後者則是一個富於詩人氣質且熱愛山水的陸遊的真情實感,兩者通過穿插在文中的景色描寫和諧地融合起來了。這正是《入蜀記》這種特殊文體所獨有的優點:它只是逐日記事的筆記,而不是精心謀篇的獨立篇章,故而自由揮灑,隨意行止,讀來分外覺得親切。

2014-12-10《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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