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40)

大傻瓜加斯東喜歡以他拘謹的方式送禮物——禮物就是額外的一點小意思,或被他拘謹地如此認為的東西。一天晚上他發現我的棋盒碎了,第二天早晨就和他的一個小夥子給我送來一個鋼盒;蓋上是非常精制的東方圖案,可以上鎖,萬無一失。只一瞥便足以讓我相信,那是某種廉價的錢盒,是在阿爾及爾或別的地方買的,買後便用途不明了。要裝我笨頭笨腦的棋子,它好象太大了,但我保留了它——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用了它。

我隱約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種命數之網中,為了打破它,我決定——盡管洛面呈溫 色——在“栗樹園”再過一夜 ;第二天早晨四點強行起來,我探明洛仍然在酩酊大睡(張著嘴,對我們倉促為她安排的這種奇異又不正常的生活表示煩燥的驚愕),同時我查看了“錢盒”中裝的寶貝仍然安然無恙,頗覺滿意。那裏面盛著一只袖珍自動手槍,用一條白色羊毛圍巾舒舒服服地包著:口徑零點三二,彈夾能容八發子彈,長度短於洛麗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核桃木槍托,最外邊塗一層藍漆。

這是我從已故的哈羅德·黑茲那兒繼承來的,還附帶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說明書,其中一段這麽說:“特別適於家月,車用,及個人使用。”它就放在那兒,隨時準備為一人或幾人效勞,苛槍實彈,扳機正扣到保險位置,以免走火。我們必須記住,手槍不是弗洛伊德學說裏原始父性前肢的象征。

我很高興我擁有它——更高興兩年前就在我和夏洛特共遊的鏡湖周圍那片松林裏學會了使用它。我常與法洛在人跡罕至的林中漫遊,他是個非凡的射手,用的就是他那支0.38射中了一只啾啾鳴唱的鳥,盡管我必須說,對此沒有找回足夠的證據——只有—點點虹色的羽毛。一位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退職警察,二十幾歲曾開槍打死過兩名逃犯,他也加入了我們行列,獵到了一只小啄木鳥——完全不是有這種鳥的季節,真是偶然。在這兩位行家之間,我當然是個生手,老是什麽都瞄不準,除了後來有一次我自己出來曾打傷過一只松鼠。“你就躺在這兒吧,”我小聲對我輕盈靈巧的小密友說,而後為它幹了一杯杜松子酒。

讀者現在應該忘掉“栗樹”和“柯爾特左輪手槍”,繼續伴我們西行。以後的幾天一直是暴雨滂沱——或許,僅有一次橫穿全國的暴雨是我們無法擺脫掉的,就象我們無法擺脫偵探特拉普:因為正是在這陣日子裏,“阿茲特克紅色敞篷車”的問題向我暴露了,較之洛的情人 事件更為重要。

奇怪!我會對路上碰到的每個男性都嫉妒——奇怪!我是怎樣誤解了惡運的意義啊,或許我是被洛在冬天時謙遜的行為弄得完全平靜了下來,但無論如何,即使是一個大傻瓜,要假設另外一個亨伯特正帶著木星的煙火貪婪地追蹤著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跟著他們穿過遼闊又貧瘠的平原,也是愚蠢之至。我因而猜度到,一程又一程小心跟在我們後面,保持一定距離的那輛紅亞克是由一名偵探操縱,此人是為某個好管閑事者所雇以監視亨伯特·亨伯特對他的小繼女的所做所為。由於這是發生在雷鳴電閃之際,我出現了幻覺。

甚或比幻覺更嚴重。我不知道她或他,或二人往我的酒裏放了些什麽,有天夜裏,我確信有人敲我們的房門,便葛地拉開門,看見了兩個東西——一個是我,赤身裸體,另一個是在雨絲綿綿的暗夜中白光照出的一個男子,戴一副額骨突出的鬼臉面具,象是笑話裏的一名醜怪偵探。他爆發一聲低沈的怪笑,然後疾步竄掉了。我搖搖晃晃回到屋裏,重又睡著,即使到今天我仍不能確定,這次拜訪是否是藥物激起的夢:我仔細研究過特拉普的幽默形式,這可能是較為可信的一個例證。噢,殘酷又無情!我想象到,有些人正是靠制做這整流行的鬼怪和癡傻兒面具賺錢的。難道次日清晨我沒看見兩個在車廠廁所裏亂翻亂搜的男孩兒就戴了一副“鄂骨突出”的面具嗎?我懷疑。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巧合——由於大氣情況而產生的,我想。

作為一個感覺敏銳、但無完整、系統記憶的殺人犯,女士們先生們不能告訴你們,究竟是哪一天我第一次確定那輛紅色敞篷車正在尾隨我們。但我確實記得,我第一次一清二楚看見車子駕駛人的那一天。有天下午我正在傾盆大雨中緩緩前進,不住盯著我照後鏡中那個搖來躲去的紅色幽靈,後來大雨減弱,淅淅瀝瀝,再後來便風停雨歇了。瑟瑟聲中,太陽也擠出雲隙,灑向高速公路。我需要一副新太陽鏡,就停在一家供應站。那時發生的事是疾病,是癌癥,叫人無能為力,因此我只能略去這一事實:即我們不聲不響的追隨者,也改變了主意,停在我們後邊不遠的一家咖啡店或酒館邊,那兒有這麽個蠢招牌,巴期特爾:騙人的地方。註意到滿足了我汽車的需求,我又走進屋買了太陽鏡,付了汽油費。

正在我簽一張旅客支票,並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偶然從側窗往外瞥了一眼,便看見了一幕可怕的景象。洛從車裏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對一個闊背、禿頂,穿一件灰黃色上衣和深褐色長褲的男士說著什麽,還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劃,只有她講到嚴肅處想強調什麽的時候,才這樣舉止。幾欲將我擊昏的是——我該怎麽講呢?——是她口若懸河的熟識樣,好象他們早就彼此相知——唉,總有很多星期、很多星期了。我看見他撓臉,點點頭,而後掉轉身,又回到他的敞篷車上。這男人的肩闊胸厚,年齡與我相仿,酷象我父親在瑞士的一位表親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樣光滑,日光浴過的臉,比我的豐滿,一小撇黑色八字胡 ,一張小口如衰敗了的櫻桃。等我回到車上,洛麗塔已在看一張公路地圖。

“那男的問你什麽,洛?”

“男的?噢,那個。噢,是的。噢,我不知道。他問我是否有地圖。迷路了,我猜。”

我們繼續趕路,我說:

“聽著,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瘋了,我這會兒也不在乎了;但那個人一整天都跟在我們後頭,他的車昨天也停在了汽車旅店,我想他必是警察。

你非常明白如果警察發現了這一切,我們的下場是什麽。現在我要知道他究竟問你些什麽,你又告訴了他什麽。”

她笑起來。

“如果他真是警察,”她尖聲地說,但並不合邏輯,“我們做的最糟的事莫過於告訴他我們害怕。別理他,爸。”“他問你我們去哪兒了嗎?”

“噢,他知道。”(嘲弄我)。

“無論如何,”我說,投了降,“我已看見了他的臉。他不漂亮,他長得非常象我的一個親戚,叫特拉普。”

“沒準他就是特拉普。如果我是你——噢,看那,幾個九一下子變成一千了。我小的時候,”她出人意料繼續道:“我總想只要母親同意把車倒開,它們就會停下來,再變回幾個九字。”

我想,這還是她第一次自然談起她在姓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許,是演戲教會了她這套把戲;我們又靜悄悄繼續趕路,不再受人追蹤。

但第二天,就象一場要命的疾病在藥力和希望消磨掉以後,疼痛重又襲來,我們後邊,那個光亮亮的紅色畜生再次露面。那天高速公路上交 通松閑;沒人超車;也沒人試圖擠進我們謙恭的藍汽車和它傲慢的紅影子——兩輛車之間的空隙象是受了符咒的定戒,那是充滿惡意歡笑和魔法的地域,其象暗雨表一樣的精確性和穩定性幾乎是很有美感的。我後邊的司機有副寬厚的肩膀,特拉普式的八字胡 ,看上去象是作陳列樣品的人像模型,他的敞篷車移動著好象全靠一根無形的銀絲繩連在我們的老破車上。我們的機器常常不如他那漆得輝煌的機械強壯,因此,我也根本不想在速度上取勝。

夜間的馬兒啊,你慢慢地跑,噢,輕輕地跑吧,惡夢!我們爬上長長的坡,又朝坡下滾去,留心路邊的時速限,讓過慢悠悠的孩子,又象掃蕩一般在黃色公路上重劃一條黑線。不管我們怎樣開或朝哪兒開,那段著了魔的空隙都絲毫未見改變,幾何學中的一條邊線,那片如菌綠草的相傍路線。一路上我對我右邊隱秘的光焰明燎非常:她快樂的雙眸,她火燒火燎的臉頰。

一位交 通警身陷交 叉路口的一團 惡夢中——四點半時在一座工廠城——正可以憑機會的手解除那符咒。他招手向我示意,而後用同樣的手勢剪斷了我的影子。二十部汽車插進我們中間,我加大油門,敏捷地轉向一條狹窄的小徑。一只麻雀帶著一大塊面包片飛落下來,不料又被另一只捉住,還叼走了它的面包。

又經歷幾次可怕的阻塞和幾條舒緩婉蜒的小路,我才終於返回高速公路,那時我們的影子消失了。

洛對對此嗤之以鼻,她說:“如果他就是你想的那種人,給他溜了多愚蠢。”

“我現在另有打算,”我說。“你應該——藹—制止它們——藹—和那人保持聯系,親愛的父親,”洛說,諷語連珠。“噫,你真是卑鄙,”她用原來的嗓音加上一句。

我們在臭氣熏天的棧房裏度過了可怕的一夜 ,上方狂雨大作,近有一種史前的雷鳴震響在我們的頭頂,不絕於耳。

“我不是個太太,也不喜歡打雷,”洛說,她對雷暴的畏懼給了我一些同情的安慰。

我們在1001公共食堂吃了早飯。

“從盡那頭那個身影判斷,”我說,“胖臉已經到了此地。

“親愛的父親,”洛說,“你的幽默真讓人捧腹大笑。”

說這話時,我們已行駛在山艾樹農區,有一兩天很是悠閑美妙(我真是發傻,一切都很好,那種不舒服不過是一陣風很快就飄散了),此時,丘陵地已漸變成真正的高山,我們按時趕到了瓦斯。

噢,災難!混亂發生了,她誤讀了旅遊書上的一個日期,魔洞的儀式已經結束!她對此倒非常勇敢,我應該承認——幸好我們在奇異的瓦斯發現了一家夏季劇院正十分活躍,便很自然就於這六月中旬一個美好的夜晚朝它駛了過去。我真無法告訴各位我們觀賞的那出戲的情節。很平常,毫無疑問,燈光效果很刺激,領銜女士貌不驚人。唯一使我高興的一個細節是七個雖然略顯呆板但裝束漂亮、四肢裸露約小女神——七位罩在彩色薄紗中木木呆呆的青春少女,都是從本地招募來的(根據觀眾中此起彼伏的一陣陣亢奮聲可以作此判斷),意在象征一道生命的彩虹,在最後一幕裏,那彩虹一直蕩來蕩來,又似困惱地消失在多重幃幕後邊。我記得我曾想過,這種將兒童著色的想法是作者克萊爾·奎爾蒂和維維安,達克布魯姆抄自詹姆斯·喬伊斯某小說的某一章節,其中有兩種顏色相當可愛,又令人惱火——橙色那個自始至終都在搞小動作,而翠綠色那個,她的眼睛剛剛適應劇場後部的漆黑,就立刻朝她母親或她的保護人微笑,而我們就沈重地坐在劇場中間。

全劇剛一結束,掌聲——那種響聲我們的神經真承受不了——就從我的四周爆晌,我開始連拉帶推領著洛往出口去,在一種自然又多情的沖動下,急於領她回到昏沈沈、繁星之夜中我們那間藍色霓紅燈的小屋:我總說,自然被她目睹的景致破壞了。然而,多麗一洛卻落在後面,處於玫瑰色的暈眩狀態,她愉悅的眼睛瞇起來,她的註意力淹沒了她其它的感覺,那麽深切,她纖細的手在仍然持續的機械鼓掌動作中根本無法合攏。以前我也曾在小孩身上見過這種情形,但是,上帝,這是個特殊的孩子,她的眼睛象近視一般望著漸遠的舞台熠熠閃光;我瞥見台上聯合作者的一些情況——一個男子的晚禮服,一個老鷹臉、黑頭發、魁偉高大女子的赤裸雙肩。

“你這禽獸 ,你又傷了我的手腕。”洛麗塔鉆進汽車時,小聲說道。

“我真該死,對不起,我親愛的,我的紫外線親愛的,我說,沒能抓住她的臂肘,我又加了一句,要改變話題——改變命運的方向,噢上帝,噢上帝:“維維安真是個女性。

我肯定昨天我們在那家公共食堂裏見過她。”

“有時候,”洛說,“你真是笨得讓人吃驚。首先,維維安是男作者,女的是克萊爾;其次,她已經四十了,已婚,有黑人血統。”

“我想,”我逗她說,“在甜美的老拉姆斯代爾你愛我的日子裏,奎爾蒂是你古老的情焰。”

“什麽?”洛反抗道,身子動了動。“那個胖牙醫?你一定把我和哪個忠貞的小人兒弄混了吧。”

我於是暗自思忖,那些忠實的小人兒如何能忘掉一切,一切,當我們這些老情人 對她們的每一寸美好都仍那般珍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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